距離秦天領命離京,不過二十日。
養心殿內,燭火靜靜搖曳,將何歲的影子投射在背後的書架上,如一尊俯瞰眾生的神祇。
他沒有批閱奏折,指尖撚動的,是一份由玄鏡司剛剛呈上的,關於京城糧價與漕運的密報。
神態安然,仿佛對千裡之外那場注定血腥的清剿,沒有投注絲毫的關心。
他確實不需要關心。
因為,就在半個時辰前,那道冰冷無情的機械音,已經在他腦海中,宣判了最終的結局。
何歲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八百點龍氣。
這個盤踞在狼居胥山,試圖建立法外之地的“山賊王”,氣運果然雄厚。
隻可惜,他選錯了地方。
更可惜的是,他遇到了朕的刀。
何歲的目光從密報上移開,落在殿門的方向。
他知道,他那把飲飽了血的刀,回來了。
而且,這把刀的刀刃上,出現了一絲裂痕。
一絲源於他自身信念的裂痕。
“陛下。”
小安子貓著腰,邁著碎步,悄無聲息地從殿外滑了進來,聲音壓得比蚊蚋還輕,生怕驚擾了這深夜的寂靜。
“禦前侍衛,秦天,已在殿外候旨。”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顫抖。
“他說……幸不辱命。”
“讓他進來。”
何歲放下密報,語氣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厚重的殿門被緩緩推開。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風沙、血腥、汗臭與石灰的複雜氣味,仿佛一頭無形的野獸,咆哮著衝了進來,瞬間驅散了殿內安神的檀香。
秦天,大步踏入。
他依舊穿著那身象征天子近臣的三品飛魚服,但這身華貴的官服此刻卻像是一塊破布,沾滿了凝固的泥漿與暗紅色的血漬,好幾處都被利器劃開,露出下麵被簡單包紮過的傷口。
他臉色蒼白,嘴唇乾裂起皮,仿佛在沙漠中跋涉了數十個日夜。
唯獨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那是一種混雜著極致的疲憊、未曾消散的滔天殺意,以及……一種濃重到幾乎要溢出來的,三觀被徹底顛覆後的困惑與自我懷疑。
他像一頭剛剛經曆過血戰,卻發現自己為何而戰的理由無比荒謬的孤狼。
“咚!”
一個沉重的,用厚厚的桐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方形木盒,被他重重地,砸在了光潔如鏡的金磚之上。
那聲悶響,讓侍立一旁的小安子渾身一顫。
“陛下,臣……幸不辱命。”
秦天單膝跪地,聲音嘶啞得如同兩塊砂石在摩擦,但每一個字,都透著軍人特有的鏗鏘。
“狼居胥山匪號‘山鬼’的匪首,李子欣,其頭顱在此!”
何歲的目光,並未落向那個散發著不祥氣息的木盒。
他的視線,如同一柄最精細的手術刀,始終在秦天的臉上,在那雙燃燒著矛盾火焰的眼睛裡,一寸寸地剖析著。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把刀,在飲過“同類”的血之後,變得更加鋒利了。
但也變得更加……迷茫。
“打開它。”
何歲的聲音淡漠如水,不帶一絲波瀾。
秦天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
他似乎沒想到皇帝會下達這樣的命令。
但他沒有遲疑,立刻領命。
他伸出手,解開油布上那浸透了血汙的繩結,動作卻有些僵硬。當他的手指觸碰到木盒的卡榫時,竟微微顫抖了一下。
“哢噠。”
盒蓋被打開。
一顆用石灰精心醃製過的頭顱,赫然暴露在搖曳的燭火之下。
那張臉,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書生氣的輪廓,此刻卻被絡腮胡與猙獰的表情所覆蓋。他的雙目圓瞪,瞳孔中凝固著死前那一刻的極度驚駭、不甘,以及無法理解的荒謬。
然而,秦天的目光,卻像是被這顆頭顱上殘留的怨毒燙到了一般,猛地移開。
他臉上的那股困惑與掙紮之色,愈發濃重。
“很好。”
何歲僅僅瞥了一眼,便揮了揮手,示意小安子將這汙穢之物處理掉。
“一路奔波,辛苦了。退下歇息吧。”
小安子戰戰兢兢地上前,幾乎是閉著眼睛將木盒抱起,逃也似地退了出去。
可秦天,卻沒有動。
他依舊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在進行著一場無比劇烈的天人交戰。
何歲也不催促。
他好整以暇地端起手邊的溫茶,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
來了。
他知道,這把刀,有話要問。
或者說,有怨要訴。
這很好。
一把沒有思想的刀,隻是死物。
一把會思考,會困惑的刀,才有被徹底馴服的價值。
終於,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秦天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何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陛下,臣有一事不明,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說。”
何歲的回答隻有一個字。
“那個李子欣……”秦天的聲音不受控製地拔高,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音,“他也是!他也是來自……那個地方的人!”
何歲呷了口茶,甚至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朕知道。”
輕飄飄的三個字。
卻像三座無形的太古神山,轟然一聲,狠狠壓在了秦天的心頭!
他準備好的一肚子質問、憤怒、乃至對“同類相殘”的詰問,在這一瞬間,被堵得嚴嚴實實,讓他幾乎窒息。
他知道?
他竟然……早就知道?!
秦天的大腦一陣轟鳴,嗡嗡作響。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在舞台上拚儘全力廝殺表演的角鬥士,而台下那位至高無上的觀眾,從幕布拉開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知曉了所有的劇本,包括他此刻內心的荒唐與可笑。
“臣……臣不明白!”
秦天的聲音變得乾澀無比,他指著殿門的方向,眼神中充滿了無法理喻的癲狂。
“他有‘係統’!一個可以憑空造物的‘山寨建設係統’!陛下,您知道臣在他的山寨裡看到了什麼嗎?”
“臣看到了超越這個時代的連弩設計圖!看到了完整的水力驅動鍛造工坊!甚至……甚至看到了水泥的雛形!”
他像是在控訴,又像是在宣泄。
“他擁有我們那個時代的基礎科學知識!他擁有足以改變世界,造福一方的工具!他本可以建立一個真正的世外桃源,一個自給自足,能庇護無數流民的堅固堡壘!”
秦天的情緒徹底失控,聲音裡充滿了被同類無下限的作為顛覆三觀後的暴怒。
“可他用那些東西做了什麼?!”
“他用最先進的鍛造技術,去打造最精良的刑具,日夜不停地折磨那些被他擄掠上山的無辜百姓,隻為取樂!”
“他把擄掠來的女人,當成牲口一樣圈養在肮臟的地牢裡,肆意玩弄!稍有不順,便虐殺泄憤!”
“他的‘宏圖霸業’,就是搶光山下所有村鎮的糧倉,殺光所有不願臣服他的人,然後當一個占山為王,夜夜笙歌的土皇帝!”
他死死咬著牙,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他……他比顧秉謙那種封建官僚還要腐朽!比宮裡最卑劣無恥的宦官還要貪婪!比史書上最殘暴的昏君還要喪儘天良!”
“為什麼?!”
他終於吼出了心中最大的那個疑問,赤紅的雙眼死死盯著禦座上那個平靜得令人發指的年輕皇帝。
“我們明明來自同一個地方!接受過同樣的教育!我們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為什麼他會變成那個樣子?!這不合理!這根本不合理!”
他期待著一個解釋。
一個能讓他那套搖搖欲墜的現代價值觀,重新找到支撐點的解釋。
然而,回答他的,是何歲一聲極輕,極淡,卻又極儘嘲諷的嗤笑。
“合理?”
何歲終於放下了茶杯。
杯底與紫檀木桌麵碰撞,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整個大殿的溫度,仿佛都在這一瞬間,驟然下降到了冰點。
他緩緩從禦座上站起,一步,一步,走下九層台階,走到了秦天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