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
殿內,上等的檀香氤氳不散,卻壓不住角落裡龍涎香那股子清冷的寒意。
兩種本該是世間至貴的香氣,在此刻交織,非但沒有融洽,反而像是兩種無聲的意誌在對峙,讓整座宮殿的空氣,都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涼。
鳳榻之上,皇太後端坐著。
她指間撚動的那串紫檀佛珠,似乎也浸透了這股寒氣,每一次撥轉,都顯得格外沉重,磕碰出壓抑的微響。
“皇叔。”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疲憊與疏離。
“你說……皇帝他,究竟想立誰為後?”
座下,身著親王常服的宗正令何崇,端著茶盞的手,在空中出現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停頓。
嫋嫋升騰的白霧,恰到好處地模糊了他臉上一閃而逝的苦笑。
“太後,這個問題,您不該問臣。”
“如今的朝堂,放眼望去,誰還敢揣測陛下的心思?”
皇太後沉默了。
是啊。
短短數月。
這紫禁城的天,已然換了人間。
昔日那個在她們眼中體弱多病、沉默寡言,仿佛隨時會熄滅的少年天子,已在所有人猝不及及間,蛻變成了一頭真正俯瞰眾生、爪牙鋒利到令人戰栗的真龍。
廢後顧氏,打入冷宮,沒給百年世家留半分體麵。
兵王秦天,壽宴之上,一言便削其傲骨,不動聲色間,已將京畿兵權攥入掌心。
國丈顧秉謙,三萬叛軍,一夜之間屠戮殆儘,人頭滾滾,血洗府邸。
甚至城門梟首三日,並張榜、宣讀罪狀三日。
所有進出京城之人,無一不驚訝於顧秉謙的罪孽與皇帝的狠辣。
那一樁樁,一件件,都透著與他年齡全然不符的狠辣與深沉。
“唉,本宮也隻是覺得,後位空懸,終非國之常態。”
皇太後幽幽一歎,將目光投向窗外。
“前些日子送去的那些貴女畫卷,也不知陛下,到底看上了哪家?”
何崇將茶盞輕輕放回案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仿佛一個決斷。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敬畏。
“太後,恕臣直言。陛下如今,早已非吳下阿蒙。”
“立後這等大事,無論是宗室,還是您娘家,都萬萬不可再插手了。”
“我們,隻需看著,等著。”
他的話語裡,帶著一絲臣子對君王最純粹的順服。
“陛下的決定,就是最好的決定。”
……
與此同時,養心殿。
殿內燭火通明,卻照不透那份君臨天下的孤寂。
何歲獨自一人,端坐於空曠大殿的中央,頎長的身影,在冰冷的地磚上投射出一片巨大的、沉默的暗影。
他剛從那座埋藏著太祖遺澤的密室中走出,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些塵封罪證的冰冷觸感。
“陛下。”
內侍總管,新晉的東廠提督小安子,如鬼魅般從殿角的陰影中滑出,無聲地跪伏於地。
“錦衣衛與東廠的架子,已按您的吩咐初步搭起。京中各處要害,皆已布下眼線。”
何歲並未回頭,隻是淡淡“嗯”了一聲。
小安子遲疑了片刻,繼續稟報道:“隻是……冷宮那位,近來似乎有些不甘寂寞。”
“哦?”何歲終於有了些興趣,轉過頭,眼神平靜無波。
“廢後顧氏,仍在驅使其貼身侍女趙婉兒,試圖聯絡宮外顧家的殘餘勢力,似乎還想……對您不利。”
小安子的聲音裡,透著一股請示的殺意。
何歲的嘴角,卻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都成冷宮怨婦了,還這麼有活力?看來非得要白綾一匹,才肯罷休啊。】
他心中吐槽一句,隨即用一種不帶絲毫感情的語調吩咐道:
“一個將死的廢人,和一個忠心耿耿的丫頭。”
“多好的戲碼。”
“小安子,這是你東廠開張的第一件差事。”
小安子渾身一顫,將頭埋得更低:“請陛下示下!”
“朕不要她死得太痛快。”
何歲的聲音輕描淡寫,卻比殿外的夜風還要冰冷。
“去,告訴那個叫趙婉兒的丫頭,就說朕念她忠心護主,若是她肯親手了結了顧氏,朕不僅可以饒她不死,還會賜她一份錦繡前程。”
“讓她自己選。”
“朕想看看,主仆情深,到底值幾兩銀子。”
“至於那個顧氏……”
何歲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極致的殘忍。
“讓她活著,看著自己最後的希望,是如何親手將自己推入深淵的。”
“奴才……遵旨!”
小安子領命,叩首之後,身形便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黑暗。
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帝王之怒,果然化為雷霆;而帝王之戲謔,卻比地獄更可怖。
處理完這樁微不足道的尾聲,何歲的目光,才緩緩落在了禦案上那一疊攤開的畫卷之上。
後宮不可一日無主。
這不是規矩,而是需要。
他需要一個足夠安分、足夠聰慧,也足夠……乾淨的棋子,來坐鎮中宮。
畫卷上的女子,無一不是名門之後,千嬌百媚,國色天香。
兵部尚書之女,眉宇間英氣勃勃。
【可惜,朕剛在太祖的黑料檔案裡看到,她爹去年還在和北境的蠻族部落通信,商量著戰馬的生意,不可取。話說這黑料檔案還帶更新的?真恐怖!】
大理寺卿之女,看似溫婉賢淑。
【根基不淨,其家族牽扯著一樁陳年舊案,朕還沒想好要不要翻出來。不可取。】
禦史大夫家的千金,才情斐然,卻也心高氣傲。
【嗬,下一個顧氏罷了,入了後宮,隻會讓朕的耳根子不清淨。更不可取。】
他的手指,如蜻蜓點水般劃過一幅幅精美的畫卷,眼神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他在選擇的,不是一個妻子。
而是一個能讓他絕對放心、永遠不會失控、最合適的皇後棋子。
這意味著,她的家世、她的性格、她的一切,都必須在他的絕對掌控之內。
最重要的一點是……
她,絕不能是另一個需要他去“清理”的“主角”。
何歲的手指,最終停在了一幅畫卷之上。
畫中女子,著一身淡雅的鵝黃襦裙,眉眼彎彎,笑容清淺,宛如春日裡被晨露打濕的初綻白蘭。
太傅寧鴻之孫女,寧白露。
一股無比真切的記憶,陡然從腦海深處翻湧而上。
那是尚書房外的一角,春光正好。
被太傅罰站的小小皇子,正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委屈地偷抹眼淚。
一個同樣穿著鵝黃襦裙的小女孩,像一隻輕盈的蝴蝶,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麵前。
她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塊還帶著自己體溫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遞了過來。
“彆哭了,給你吃。”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