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
卯時的天光,薄涼如刃,卻被這座帝國中樞厚重的殿門死死擋在外麵。
殿內,金柱矗立如林,光線昏沉。
數百名大玥朝的公卿重臣,如一尊尊泥塑木偶,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定。
他們呼吸間帶出的淡淡白氣,與角落裡三足金爐升騰的龍涎香青煙交織在一起,讓這座象征著至高權力的殿堂,顯得愈發威嚴,也愈發不真切。
龍椅之上,何歲身著玄色常服,目光平靜得像一潭千年寒淵,緩緩掃過下方一張張神情各異的臉。
有謙恭,有麻木,有敬畏,更多的,是藏在眼底深處的算計與貪婪。
【嘖嘖,奧斯卡之夜都沒這麼齊整。】
【一個個的,都是老戲骨啊。】
何歲心中輕笑,臉上卻無半分波瀾。
【可惜了,今天的劇本,是朕寫的。】
他的視線,如一片羽毛般,看似不經意地,在戶部尚書劉庸那肥碩的身軀上輕輕一拂。
劉庸那養尊處優的身體,立刻出現了一個微不可察的激靈。
他瞬間心領神會,那是即將上場表演的興奮,也是被君王注視的無上榮光。
他以為,自己已經精準地揣摩透了聖意。
今日此舉,既是為新後舉薦的“賢才”搭梯鋪路,也是向這位年輕的帝王,賣一個天大的人情。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這把自以為削鐵如泥的“梯子”,在皇帝的劇本裡,有一個更貼切的名字。
——屠刀。
……
太和殿之後,僅隔著一道明黃的九龍屏風。
坤寧宮的暖轎,安靜地停泊在那裡。
轎內,寧白露一雙柔荑緊緊攥著絲帕,緊張到指節發白,連掌心都沁出了細密的冷汗。
她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聲重過一聲。
這是她為她的夫君,為她的何歲,舉薦的第一位國之棟梁。
此戰,隻許勝,不許敗!
朝會的議程,一如既往的冗長而乏味。
就在一眾養尊處優的老臣們開始昏昏欲睡,以為今天又將是波瀾不驚的一天時,戶部尚書劉庸,動了。
他抱著一本厚如城磚的陳年爛賬,顫巍巍地走出隊列,那張布滿褶子的老臉上,堆滿了“為國分憂,為君解難”的忠懇。
“啟稟陛下!”
劉庸的聲音洪亮無比,中氣十足,在空曠的大殿中激起陣陣回音。
“戶部有一樁積年爛賬,牽涉兵、工、禮等十三司,曆時三年,盤根錯節,如同亂麻!臣等無能,調集部中數十名算學好手,耗時月餘,依舊是剪不斷,理還亂!”
他一番話說得聲情並茂,仿佛自己為了這本爛賬,已經心力交瘁,形容枯槁。
隨即,他話鋒猛然一轉,一雙小眼睛裡精光四射,目光如鷹隼般,精準地投向了隊列末端,那個孤零零站著的身影。
“臣,聽聞新任的沈侍郎,乃算學奇才,有經天緯地之能,神鬼不測之機!臣鬥膽,懇請陛下允沈侍郎當庭一試,為我戶部上下解惑,亦讓滿朝同僚,一睹我大玥國之棟梁的絕世風采!”
好一招捧殺!
這話術,陰險到了骨子裡,堪稱滴水不漏。
既是“請教”,也是刁難。
沈卓若是成了,是他劉庸慧眼識珠,舉薦有方。
沈卓若是敗了,那便是皇後識人不明,陛下用人草率,他劉庸還能落一個“為國試才”的美名!
刹那間,無數道目光,幸災樂禍、輕蔑、好奇、審視……如千萬根無形的鋼針,齊刷刷地刺向沈卓。
屏風之後,寧白露的心猛地揪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軟肉裡。
太難了!
這分明是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將沈卓架在火上烤!
然而,龍椅之上,何歲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隻輕輕抬了抬手,仿佛在拂去一點微塵。
“準。”
一個字。
輕描淡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沈卓自隊列中走出。
那件嶄新的緋色官袍,穿在他那因常年奔波而瘦削的身上,顯得有些空蕩,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他沉默地走上前,從劉庸手中接過那本足以當武器的賬簿。
對周遭的一切目光,恍若未聞。
他的世界裡,仿佛隻剩下君王,與他手中的賬本。
小太監迅速搬來矮幾與算盤。
整個太和殿,瞬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著看這個據說靠著皇後枕邊風上位的年輕人,如何手足無措,如何顏麵掃地。
沈卓坐下了。
他緩緩翻開賬簿,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裡,仿佛瞬間映照出了一片由冰冷數字構成的浩瀚星空。
下一秒。
他的手指,動了。
“劈啪!劈裡啪啦——!”
算珠的撞擊聲,驟然炸響!
那不再是計算。
那是一場風暴!是一曲殺伐!
清脆、急促、狂暴,卻又富有某種令人心悸的韻律。
殿中百官仿佛看到的不是手指在撥動算珠,而是一柄無形的快刀,在精準地剔除附著在帝國肌體上的腐肉與膿瘡!
那聲音,是刀鋒入骨的聲音!
是為殿中某些人,提前敲響的喪鐘!
時間,在著令人窒息的算珠撞擊聲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一炷香。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堪堪燃儘,最後一縷青煙嫋嫋散去。
“啪。”
一聲輕響,石破天驚。
所有的算珠,在一瞬間歸於原位。
風暴,停歇了。
沈卓緩緩合上賬簿,起身,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