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德維克手腳僵硬地坐在椅上,不敢再去看那張極度不自然的麵孔,隻能盯著桌前的手機。他覺得自己的胸膛正跟個被猛力拉扯的風箱一樣劇烈起伏,寶貴的空氣先被驚喜與希冀抽進來,繼而又被深沉的恐懼一絲不留地泵出去。過了好半天,他才勉強把雙手擱回桌子邊沿。
“李……”他囁嚅著,仍然不願意抬起視線,“你一下變了太多……”
“並沒有你擔心的那麼多,查德。我來這裡隻是為了見一見老朋友,我可以向你保證,今夜你是安全的。等到明天,你就能帶著我欠你們的答案回到吉莉安身邊。”
“明天?”
“是的,我們最多隻能談到天亮。”
這個回答又令查德維克惴惴難安,勾起他對眾多幽靈故事的聯想。可是緊接著桌對麵就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天亮前必須走,那隻是因為還有彆的事要處理。”
“你有急事?”
“是的,非常緊急。我必須在天亮前出發才能趕上,因為目的地周邊沒有適合停直升機的地方。不過你不用擔心,就我預備向你透露的內容,天亮前這幾個小時就足夠用了。”
她令人熟悉的談吐如一劑良藥,使查德維克過度緊繃的精神漸趨平複。他儘量讓心神去追逐聲音,而不去關注眼睛看見了什麼。如此一來,他終於能以正常的心態去應答:“你真應該早點說的。如果你有急事,我們可以另約時間。我可以等——”
“不,隻能是今晚。因為我不知這一趟旅行要花多久——我們就敞開來說吧,查德,我不能保證我們還能再見麵。天亮之後我要去做的是一件有點危險的事。”
“你要去乾什麼?”
“去阻止一樁悲劇。”
查德維克冒險抬頭,目光飛快地朝客人的麵孔上掠了一眼。有了心理準備之後,她那大理石雕像般蒼白凝固的麵孔終於不再令他心驚膽寒,可是依然說不出的古怪。她嘴唇的開合那麼輕微,說話時壓根看不出口型,更不像是在侃侃而談。當查德鼓起勇氣追問那“一樁悲劇”究竟是什麼時,她輕快從容的話語便從喉中某處自行流淌出來。
“我要去阻止你的生意破產——請彆這樣瞪著我,我原是想恭喜你的。在來這兒以前,我不僅看過吉莉安正要上映的那部片子,也研究過你那家創業公司三年來的營收數字。眼下大環境雖然低迷,它卻是在蒸蒸日上。誰能想到十年前你和安東尼一時興起寫出來的程序能有今日的輝煌呢?當初它不過是為一個幻想中的秘密基地提供模型運算,而今卻能實實在在地在為航運事業服務了。眼下願意跟你們合作的船運公司雖還不多,可時間會證明它的價值。”
查德維克儘量不想太顯出飄飄然的樣子。他倉促地低咳了兩聲說:“它還有許多算法上的問題……”
“任何新事物都會有問題。人們現在對這種提高箱體運輸效率的新技術有疑慮,那是出於成本和安全的考慮,可在我這兒它已經受過最嚴峻的考驗了。查德,你跟安東尼幫了我大忙,通過對它的初始數據加以改良,我曾得到一個絕妙的思路。”
客人輕輕揮動手指,讓查德維克即將脫口的問題吞回肚子。
“我並不打算涉入你們的航運生意,用的隻是你們的早期模型,為了在洞穴中打造一個靈活可變的秘密基地……可是查德,如今你已放棄激情冒險的青春幻夢,投身於真正有益公眾的事業,因此我也不得不警告你:倘若天亮之後我的這趟旅行不能解決問題,你們合作商的海上生意將遭到毀滅性打擊。”
查德維克呆呆地瞧著她那冰雪雕砌般平靜的麵孔。他已經注意到當她開口說話時,不僅嘴唇動得很輕微,臉上的肌肉更是分毫不隨語調牽動。這幕景象深深困擾著他,以至於她吐露的內容反倒成了次要。等到他終於理解了那些傳入耳中的字句後,對事業前景的擔憂又把他拉了回來。他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動著:“你也注意到最近的新聞了?”
“我不是從新聞上知道的。對於近期海上頻發的異常現象,恐怕這個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其中一些就是我製造的。”
“……李?”
“我有充分的理由這樣做。”客人平靜地說,那由演講訓練培養出來的沉著聲調使查德維克勉強坐回椅子上,“有一些假消息是我放出來的,為了使非必要行駛的遊船改期或改道;還有一些情況基本屬實,那是我派遣的作業船隻導致的。那些船上攜帶著特殊設備,主要用於幫助我們清理海中的某些東西,以及,作為附加結果,它們的運轉也會引起輕度的海流異常。如果你留意到上周三新聞裡報道的多海岸魚群大量死亡事件,那就是設備運作的代價之一。”
查德維克無聲地翕動著嘴唇。他想說這完全是無稽之談,沒有任何非官方背書的個體有能力掀起如此規模的災害。但隻要他把目光落在那張光滑而靜態的麵孔上,想要堅持常識和邏輯的現實主義精神霎時便一潰千裡。他竟然沒有質問她怎麼能辦到這樣的事,而是深吸著氣說:“李,為什麼?”
“為了避免真正的傷亡。這一個月來我已花費大量資源去維持局麵。我知道這對漁業和航運的影響巨大,可是相信我,如果不這麼做,事情會變得更糟。我正在試著推遲真正的災難。”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不必明白具體的細節,這並不是我們今晚要談的重點。海上的問題我會處理好的。”
客人的眼睛仍然是那麼空洞,非但不曾眨動,甚至連輕微的視線挪移都不曾顯露。她這雙駭人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折磨著查德維克,然而她的聲音又那麼親切,使他想起美好而又令人心碎的舊時光。她近乎是用溫情的態度保證道:“我不會讓你們有事的,你和吉莉安都能見到孩子平安出世。”
查德維克虛弱地笑了一下。他本想把話題岔開,問對方是否要喝點什麼,結果一句完全不在計劃內的話卻衝出了嗓子:“你已經讓安東尼出事了。”
“安東尼沒事。”
“他完全心碎了,你能明白嗎?”查德維克語無倫次地說,他儘量想顯得客觀,可是很難抹掉話裡那一點指責意味,“那一天!那天本來是個慶祝的日子,可你竟然對他說那樣的話……對,我知道感情這事是不能勉強的。如果你隻是突然厭倦了,覺得他不是你願意保持更長期關係的人——感情沒了就是沒了,你們又沒有正式做過承諾,所以我們當然也不會怪你什麼。可你難道就不能換種稍微有點人情味的方式結束嗎?什麼叫做‘我們之間的事沒有任何意義’?李,這一點都不像是你處理問題的水平。”
“如果我承認這是有意為之呢?”
查德維克喘著粗氣,竭儘所能調動他的想象力。“安東尼欺騙你了?”他無可奈何地問,“你發現他背著你乾了什麼事?”
客人又從喉嚨裡發出一串愉快的笑聲:“你真的跟吉莉安看了太多犯罪。”
“因為我已經想不出來了!有什麼事能讓你這麼恨他?”
“我當然不恨我們的‘煙草督察員’了,查德!我當時這樣做是出於一種謹慎的考慮——並且經曆過多年的考驗和觀察,直到今天再回首當初,我想我可以驕傲地宣布,那時我基於朦朧直覺所采取的預防措施是完全必要的。若非如此,安東尼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彆再嚇唬我了。”
“我並沒有。但近年來我所接觸的一些事例使我不得不產生這樣的想法,這和我對安東尼的個人看法無關。而且我始終認為他的狀態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
“你真的這樣想?”查德維克莽撞地說,“這幾年你去看過他嗎?你該去親眼看看他的樣子。”
“我已經見過他了。”
“什麼時候?”
“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請先彆打斷我。我想談的並非一時的感情失利,而是一個人本身的屬性:安東尼是一個在他專業領域極具才華的人,這點毋庸置疑,但他並不是世俗眼光中的那種成功人士;可能由於軀體方麵的弱勢,他就太容易被頭腦層麵的刺激吸引了,而這種程度的‘被吸引’,查德,我們甚至可以用‘著魔’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