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堪稱驚天動地的驚雷與閃電已經過去,天地震顫已經平息。
但或許是因為巨響和強光實在是太過強烈,就算天地已經平息下來,可剛才驟然升騰的巨大惶恐還是沒有散去,所以此時此刻,叛軍大營內仍舊是一片混亂。
普通人注定看不到太多的東西。
他們看不到從這裡升騰衝向星空深處的劍光,看不到剛剛遮掩了這個世界的巨大麵具,但僅僅是一些流於表麵的東西,此時卻仍舊擊穿了大部分人的意誌,讓他們的驚恐在短時間裡不斷的蔓延出去。
自稱李天瀾的小女孩慢悠悠的行走在一片混亂的大營裡,看著到處奔走的士卒,看著他們臉上掩飾不住的慌亂,忍不住歎了口氣。
大楚自中興到今日,短短兩年的時間,天下大局急轉直下,從蒸蒸日上到風雨飄搖,她其實可以理解這個天下的錯愕,也能清晰的感受到大楚王朝的不服。
因為所謂叛軍,說白了,真的就是一群烏合之眾。
真正的精銳不是沒有,但在叛軍整體卻占了最多一成,剩下的,綜合素質簡直沒眼看。
外界都在傳天時大將軍李尋智慧如海,用兵如神,但實際上,作為叛軍首領,李尋確實手段不俗,可大部分時候,一場場大戰,都是閉著眼睛硬莽。
論素質,中興時期的大楚精銳大軍完全可以碾壓他們無數遍。
論時機,他們選擇在最不可能的時候舉旗。
論地點,他們崛起的地點還是歌舞升平的江南。
完全是哪哪都不合適的硬來。
李尋等於是在最不可能的時間裡,做了最不可能的事情。
但偏偏他做成了。
真就閉著眼睛打。
能贏,真能贏。
人數差距,戰力差距,地理劣勢,巴拉巴拉巴拉...
不重要。
就他媽真的不重要。
人數差距巨大的時候,會有天降隕石,隕石一個勁往對麵的精銳頭上砸。
雙方對峙的時候,對麵營地會莫名其妙出現火災或者風沙。
騎兵衝鋒的時候,麵對對麵射過來的箭矢,天空會突降暴風。
就在所有人頭頂刮還不影響衝鋒的暴風見過沒?
那風能把漫天箭矢都刮飛出去。
不管遇到什麼情況,不管在什麼處境下,隻要打起來,那一切對叛軍而言就是最有利的。
荒唐的,荒謬的,所有事情完全就無視了邏輯和規律,怎麼方麵怎麼整。
一次兩次,大楚還在忍著,隻當自己運氣不好。
次數多了,整個大楚都打麻了。
連甲胄都沒配齊的叛軍真就是有如神助,一群烏合之眾,真就一路打到了京都城外。
出於某種惡趣味,小女孩對這樣的情況一直都很滿意,這種開掛的快感,不管彆人服不服,至少彆人攔不住。
可今日今夜,此時此刻,再看到大營中這一片亂糟糟的模樣,小女孩卻莫名的有些反感,這讓她原本表情淡然的小臉也變得有些冷冽,最終變得麵無表情。
周圍的人還在亂著,但看到小女孩出現後,附近的叛軍還是迅速安靜下來,跪伏在地。
隨著小女孩一路前進,恐慌的情緒雖然還在蔓延,但至少表麵上,這裡安靜下來了。
女孩深深吸了口氣,走進了中心帥帳。
帥帳內略微有些擁擠。
天時大將軍李尋正在召集眾將議事,討論的還是剛才的驚雷與閃電。
看到小女孩走進來,眾將同時起身,聲音恭敬:“參見少主。”
“明曦來了。”
帥帳中央的李尋笑著站了起來,眼神和笑意都無比溫和,這是個看上去很英俊的中年男人,甚至可以說得上是俊美,他一身甲胄,腰挎長劍,頭盔隨意的放在帥案上麵,在鐵血而肅殺的帥帳內,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種讀書人的儒雅平和。
看著麵無表情的小女孩,他稍微愣了愣,但笑意不變:“來,明曦,來父帥這裡。”
李天瀾,字明曦。
以大楚當今的環境而言,女子一般是沒有字的,即便有,也應該是在成年之後。
不過對於叛軍而言,這所謂的規矩,顯然不重要了,叛軍內部,隻有真正的核心人員才知道,這位未來公主,未來女皇對於這支叛軍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
“都下去。”
李明曦聲音平靜。
帥帳之內,眾將同時起身行禮,毫不遲疑的走出了帥帳。
帥帳內部,很快隻剩下父女兩個。
一直保持著溫和笑意的李尋等到最後一名將軍走出去,又等了幾秒後,才站了起來,做出了跪拜自己‘女兒’的動作。
“說過了,我在你家,那就是你的女兒,不必跪我。”
李明曦頓了頓,道:“父帥。”
李尋的身體有些僵硬,很顯然,身為父帥的他,此時不跪比讓他跪著還要不自在,他僵硬的直起身體,嗬嗬的乾笑了兩聲道:“好,好的。”
他強行深呼吸了幾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很快,他的臉色重新變得平靜,然後又再次一點點的浮現出了儒雅溫和的笑意。
李明曦往前走了兩步,在李尋身邊坐下來,伸手拿起了麵前一個橘子把玩著,平靜道:“你暫時做不了皇帝了。”
李尋表情有些愕然,這一刻突然得到了噩耗,他沒什麼憤怒或者不甘的情緒,而是沉聲道:“主...不,嗯...事情有變?”
“喜事。”
李明曦把橘子扒開,輕笑道:“我自由了。”
李尋不知道這個自由是什麼概念,但卻明白喜事的意思,下意識的笑了笑:“恭喜主上。”
“但我自由了,就不太方便幫你殺皇帝了,嗯,至少暫時不行,你明白嗎?”
李明曦繼續道。
李尋當然不明白,大楚以武立國,數百年的曆史上,不是沒出現過懦弱無能的皇帝,可現在大楚中興,當代楚皇更是天賦異稟,坐在皇位上,有楚國氣運加持,隱約間可以算是天下第一強者。
李尋雖然跟他在一個層次,但不用交手就明白,自己不會是那位楚皇的對手,退一萬步說,就算等打過,他也不敢真動手,弑君在這個世界不是罪名,而是真正要受天罰的,氣運反噬之下,來十個李尋也扛不住。
他原本的打算就是攻入京都,然後由李明曦出手殺死楚皇,他順勢登基,冊立李明曦為公主,等自己過幾年皇帝的癮後,在把李明曦扶上來,坐在女皇的位置上。
因為李明曦可以承受弑君後的天罰。
當然,那是以前。
現在...
李明曦自由了,所以,她也不敢殺皇帝了?
可以前,她又哪裡不自由?
而且,叛軍如今已經攻城,京都淪陷後他卻不登基...那...
“這個天下...”
李尋有些遲疑。
“天下啊...馬上就要天下大亂啦。”
李明曦笑了起來,似乎有些愉悅。
如果李尋打下京都後順勢登基,這個天下也會亂,但這樣的混亂,整體可控,改朝換代後,有種大勢在我的意思。
可如果殺不了楚皇,身為當今世界的第一強者,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種事想都不要想,楚皇又不可能不反抗,到時候無論是活捉還是囚禁,隻要楚皇還在,大楚氣運就不會變,所有人都知道楚皇還活著的情況下,李尋的位置一下子就會變得極為尷尬,甚至會直接成為眾矢之的,到時候懷著各種心思來勤王的各路勢力不知道會有多少,天下動蕩,亂世爭霸,一切都不可避免。
“我說了,是暫時的。”
李明曦輕聲道:“我現在不能殺楚皇,殺了他,我就走不了了。
不過楚皇的氣運也不是無窮無儘的,讓這個天下亂起來吧,等到天下混亂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我可以付出一些代價出手,楚皇在我手中必死無疑,到時候你可以順勢登基,我幫你坐穩皇位後再離開。”
“離開?”
李尋有些愕然。
“是的啊,早就想離開了,終於可以離開了。
有人,有些人,欠我一個交代,我會在這裡等,如果他不敢來,那我就離開這裡,去找他們。
找他們要一個交代。”
李明曦安靜而乖巧的坐在那,輕聲細語的說著。
李尋不敢說話了。
李明曦轉頭看了他一眼:“好歹是父女,離開之前,我會送你一道劍氣,不,一道劍意,不,一道劍光...唔...總之,就是一件好東西,有它的存在,隨著我的離開,它可以讓你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突破自身的瓶頸,到時候,你的皇位也就穩住了。”
李尋腰間的長劍陡然一顫,他整個人的注意力也迅速凝聚起來:“突破?真能突破?”
他這個層次,在漫長的歲月以來,就一直都是個人武力的天花板,所有人到了這個層次都會被卡主,再也看不到半點希望。
突破,他原本是不敢想的。
但直到有了這個女兒,見到了這個女兒遠遠超出自己的層次後,他才明白,原來這之後,還有路。
“之前不可以,但我自由了,也就可以了,不過最開始難度會很大,所以在我離開之前,你想你的江山永固的話,就要做好準備,調整自身的狀態,讓自身的意誌更加純粹,你的劍道我看過,花裡胡哨,不堅決,也不夠實用,這是你接下來需要思考的主要方向。”
李明曦吃完了橘子,又拿起了麵前的蘋果。
“不夠堅決,花裡胡哨?”
李尋有些茫然的自言自語著。
“我記得有個人曾經說過...”
李明曦拿著蘋果,閉上了眼睛,隱藏住了自己眼底的情緒,淡淡道:“所謂劍道,無論再怎麼變化,都隻有三式,拔劍,出劍,收劍。
就這三式,隻有三式,其他一切,都是累贅。”
拔劍,出劍,收劍...
李尋若有所思。
李明曦睜開眼睛,咬了口蘋果,眼底沒有任何情緒,微笑道:“這種理念,我是認可的。”
李尋沉默了良久,才鄭重的看著女兒,沉聲道:“為父懂了。”
李明曦愣了愣,拿著蘋果,看著李尋。
突然,她笑了。
李尋也跟著笑了。
“你懂個屁哦。”
李明曦咬了口蘋果:“你想學嗎,我教你啊。”
......
火光。
熱浪。
近乎永恒的高溫在蒸發著一切。
物質被灼燒。
底蘊被灼燒。
權限被灼燒。
概念被灼燒。
理念,思維,具體的,抽象的,一切的一切,都在被猛烈的焚燒著。
李東城睜開眼睛。
視線內,是茫茫無儘的火海。
狂暴的火焰遍布上下四方,構成了一條又一條巨大到不可思議的光帶,光帶填滿了所有黑暗,在每一個角落裡,仿佛永無止境的燃燒著。
這裡沒有星空。
沒有星辰。
沒有黑暗。
沒有地表。
所有的一切都是火焰,是高溫,是蒸發一切的熱浪。
這裡就是永恒熔爐。
一個號稱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李東城轉過身,看向自己的來路。
他來的方向同樣也已經是一片火海,沒有入口,自然就沒有出口。
這裡沒有退路,也沒有前路。
但這裡,什麼都有。
李東城長長的出了口氣。
狂暴的熱浪在他身邊不斷翻湧著,但或許是因為這次他帶來的底蘊太多也太誇張的原因,他到現在都沒有感受到被灼燒的痛苦。
永恒熔爐沒有起始,也沒有儘頭,無始無終。
在鋪天蓋地焚燒一切的火焰裡,李東城一點一點的開始向前走。
火焰依舊翻騰著,如風如浪如潮。
這裡沒有時間。
確切地說,是李東城還沒有找到這裡的時間。
他攜帶的底蘊在進來的第一時間就開始一點點的融化。
而他隻能向前走,儘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前方有什麼。
火焰依舊在翻湧,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但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東城卻若有若無的聽到了些許的聲音。
像是風的呼嘯。
他似乎找到了永恒熔爐的聲音。
可伴隨著這若有若無的聲音,火焰颶風的呼嘯卻開始變得越來越大。
像是有無數人在哭泣,在怒吼。
眼前漫天的火焰在一點點變得暗淡。
李東城似乎看到了一些若有若無的身影,他努力睜著眼睛,但卻怎麼都看不到那些身影的具體特征。
聲音越來越大。
所謂的呼嘯,終於變成了真切的哭聲。
李東城知道自己遇到了什麼。
他似乎遇到了...永恒熔爐內的一段故事?
他死死的睜著雙眼,把眼睛睜到最大,竭儘全力的看著那些模糊的身影。
隱約之間,似乎有狂喜的聲音傳了過來。
“少主...眼皮...少...沒死...”
到底是什麼...
什麼故事...
什麼人?
李東城的身體微微顫抖,龐大的底蘊開始飛快的燃燒。
漫天火焰,虛幻人影,隱約的聲音在這一刻開始不斷的淡化。
他攜帶的底蘊在瘋狂的消耗著。
終於,李東城耳邊的聲音一下子清晰起來。
古老的,陰森的,莊重的,由白骨堆砌起來的巨大王座上,穿著獸皮的少年猛然睜開了眼睛,從王座上直起了身體,大口喘息著。
四周陰暗的篝火閃爍搖曳,將他蒼白的臉色映照的明暗不定。
白骨王座之下,無數跪在地上的身影徹底陷入了死寂。
但短暫的死寂後,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驟然爆發了出來。
“天佑我東皇氏,天佑我東皇氏!!!!快,快去告訴陛下,太一殿下醒過來了,太一殿下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