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從錦城至南中,基本都是順水路而下,到僰道即後世宜賓後,再下船去南中的目的地。
錦城到僰道的這條水路,有一個三水彙聚之處。
它們分彆是江水即長江、青衣水、沫水,彙於犍為郡南安縣即後世樂山市。
而從南安縣逆著青衣水西上,即可到漢嘉郡。
漢嘉郡看起來很大,實際上大漢所能利用的地方很少,所以僅置有四個縣:郡治漢嘉縣,嚴道縣,徙縣,旄牛縣。
這四個縣裡,旄牛縣有旄牛部,在後漢時期,曾切斷了越巂與錦城之間的大道百餘年。
最後還是馮永任越巂太守以後,收服了旄牛部,這才重新打通兩地之間的聯係。
漢嘉郡四縣中的徙縣,就在青衣水的上遊。
從徙縣繼續逆流而上,還可以遇到到從西邊高山橫斷山脈和青藏高原下來的夷人部族。
他們經常會驅趕著牛羊,或者拿著各類皮草,來到徙縣換些鹽巴,衣物之類。
特彆是這些年來出現的厚毛料,極是受歡迎。
與鹽巴同是夷人部族最需要的東西。
因為高山上實在是太冷了。
當然,有部族願意與漢人交易,自然也會有部族想要乾老本行:作亂搶劫。
這是個傳統。
傳統沒那麼容易改變。
要不然大漢丞相也不至於要推進“蜀地最後一塊拚圖”計劃。
馮永逼著李家大房到漢嘉郡重新找出路,其實也是貫徹兩漢數百年來對邊疆開發的傳統:遷民實邊。
這個民,可以是良民,也可以是罪民。
或者在政治鬥爭中失敗的人臣,甚至皇室中人。
與普通的百姓不同,這些大臣或者皇室被貶到邊疆,往往會帶一大批奴仆跟過去,為穩固大漢疆域做貢獻。
數百年來,大漢就是這麼一點一點地把疆域鞏固下來,並不斷向外邊蠶食。
李家大房的嫡孫李十二郎,這幾年來,大漢每次出現大事,都會及時地出現,在馮鬼王的小妾麵前晃悠一番。
委實是讓李慕這位馮家小妾有些煩不勝煩。
於是幕娘子在馮鬼王耳邊吹了吹枕頭風。
最後馮鬼王給了李家大房提了個“建議”,讓李十二郎去漢嘉開拓局麵。
為了能幫李家大房在漢嘉順利開拓西邊高山夷人的渠道,馮鬼王甚至願意提前支借一部分毛料。
換作以前的李家大房,有人敢這樣指點自己的家事,早就一巴掌把對方拍到泥裡去。
然後再在上麵壘上大山,五百年不得翻身的那種。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一代妖相和一代鬼王
所以最後他們隻能默默地當個安分守己的耕讀人家。
其實相比於以前,種地也挺好的,至少每年朝廷和興漢會都會保底價收購。
但幸福感是比較出來的。
辛辛苦苦一年種出來的糧食,賣出去賺來的錢,還比不過人家賣一批毛料。
你讓那些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世家大族怎麼甘心?
隻是毛料從原材料生產到加工,再到成品分配,最後到銷售渠道,無一不是被人牢牢掌握在手裡。
不甘心又能如何?
現在馮鬼王好不容易才從手指頭裡漏些油水,李家大房不緊緊抓住,難道還能拱手送人?
嫡孫?
嫡孫怎麼啦?又不是隻有十二郎一個嫡孫!
退一萬步說,嫡孫去漢嘉給家族開拓局麵,不是理所當然?
所以李十二郎就這麼被家族派到了漢嘉。
當然,畢竟是嫡孫,所以李家大房同時也派了不少人跟隨過來。
有奴仆,有下人,也有同堂的庶子庶孫。
徙縣就是李家大房在漢嘉郡的第一個主要落腳點。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
李家大房的人離開蜀地平原,到經常發生夷亂的地方打開局麵,其中艱辛自不必說。
不過李家大房終究是闊過,就算是衰落下來,也不是一般的土財主所能比的。
由於徙縣就在青衣水邊上,同時又是高山環繞的盆地地形,所以這裡土地很是肥沃。
偏偏又多半是夷人,耕種水平太低。
李家大房出人出力出牛出犁,倒也能開墾出不少的耕地。
立足不難,但如何開拓新局麵,卻並非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因為他們不像馮鬼王,有名聲,有手段,有權勢,還有足夠的資源,軟硬兼施,把當地的夷人迅速收服。
他們甚至還不能拿出以前魚肉鄉裡的那一套,因為當地的官府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
所以隻能老老實實地腳踏實地。
當然,以李家大房的底蘊,自然也不可能是束手無策。
比如說,那些庶子庶孫,光是化水平,就足以碾壓周圍人家。
所以挑幾個學問好的出來,給有條件的人家的孩童啟蒙,就是積累名聲的一種方式。
反正三字經是馮鬼王的東西,拿來落人情,不虧!
所謂有條件的人家,除了當地的富足人家,還有一些當地寨子的頭人的孩子。
甚至還會減免一兩個三四個有誌於學,卻又有天賦的窮苦人家孩子的束脩。
這一套,世家大族玩得也是很溜。
但不管怎麼說,李家大房遷人來徙縣落腳之後,徙縣就多了一些悄然的改變。
因為李氏的到來,以徙縣原本的舊縣城為中心,或遠或近,陸陸續續地又建了幾個寨子。
甚至連遠處山腳下都有。
基本都按李氏內部的遠近關係布置。
在小亂不斷的漢嘉,即使朝廷在這裡布有駐軍,但每個寨子至少也要有最基本的防衛能力。
待日頭快到頭頂,一隊士卒護著一個校尉從山上下來。
守在山下的另一隊士卒中馬上有人牽著馬出來,校尉接過韁繩,翻身上馬,喝令道:“走吧。”
兩隊士卒重新編好列隊,跟在校尉後麵,向著下一個塢堡而去。
馮校尉是徙縣駐軍的主要負責人,每旬都要親自巡視徙縣各處塢堡。
丞相北伐那年,馮君侯領軍從越巂北上,他就是軍中的一員。
因為有一股子狠勁,悍不畏死,奔襲之戰,街亭之戰,隴西之戰,金城之戰,無一落下。
也算是馮君侯軍中的老人。
可惜就是識字太慢,彆人認得五個他就認得兩個。
彆人背到九九八十一,他才背到三七二十一。
再加上心太死,心思不活,在馮君侯麾下,就算你與馮君侯同姓,隻怕最高也就是到軍侯這一個位置。
沒辦法,馮君侯軍中,比起同時代的軍隊,體係太過複雜,代表著兵種專業化的曆史趨勢。
幸好丞相的“蜀地最後一塊拚圖計劃”,興漢會也是要出力的。
於是馮校尉的頂頭上司大筆一揮,狗日的你不適合這裡,去漢嘉吧。
馮校尉在馮君侯麾下最多不過當個軍侯,但在外頭,當個校尉那是綽綽有餘。
大漢第一精兵序列出來的精兵悍將,就是這麼牛逼不解釋。
馮校尉到了漢嘉,因為識得幾個字,於是就成了徙縣駐軍的負責人之一。
領著手下的人,在經過山腳下的一個寨子時,馮校尉突然拉住韁繩,罵罵咧咧地下馬:
“這個寨子怎麼回事?上次就叫他們把那個口子補上,怎麼還沒補好?真要被那些山裡的夷人偷襲,就等著死一窩人呢!”
“原地休息!你們幾個跟我來!”
寨子早早就看到了馮校尉,此時看到他領人向著寨門而來,寨子裡連忙有人迎出出來。
“怎麼回事?上次不是讓你們把那裡補好嗎?”
馮校尉沒等來人開口,直接就噴了過去,口沫橫飛,“不要命了嗎?上個月牛頭山下寨子的事情沒聽說?”
“夜裡被夷人偷襲,連隻狗都沒留下,臨產的婦人肚子被刨開晾在寨牆上,失蹤的那幾十個婦人,被擄到了山裡”
寨子裡出來的人臉上全是唾沫屑兒,卻是不敢伸手去擦,還得陪著笑臉:
“回將軍,這些日子不是忙著曬穀子嗎,寨子裡一時抽不出人手”
“人命重要還是那點穀子重要?”馮校尉罵罵咧咧,“真道這裡像錦城那邊呢?被那些生夷衝進寨子,連你小妾都要被人家擄到山裡去!”
馮校尉身後的士卒發出一陣哄笑。
他們都知道,這個寨子是李氏族人。
這些人,根本就沒見過生夷破了寨子後的慘況。
“笑你阿母呢!”
馮校尉又轉過頭來,罵道,“讓你們原地休息,讓你們過來看熱鬨了?”
馮校尉一邊罵著,一邊進入寨子。
在寨子裡溜達了一圈,馮校尉這裡指點一下,那裡指點一下,同時還告訴寨子裡的人,若是生夷過來,最應該防備哪個位置。
待到了一個小院落門口前,馮校尉放慢了腳步,聲音越發大了起來,然後又抹了抹嘴角的白沫。
“將軍,日頭這麼般大,不若喝點水吧。”
跟在身邊的隨從頗有眼色,連忙說道。
“嗯,嗯,說了這麼久,確是有些渴了。”
馮校尉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