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艾的味道充斥了殿中,令入殿的眾宰執們都是齊齊眉頭一皺。
章越是經曆過這樣場麵,仁宗皇帝逝世之時,他與七位宰執見到的也是同樣一幕。
經過這一切的老人都知道,仁宗傳出過好幾次病重的消息,每一次病重宮內宮外就出一次事情。
一次仁宗在宮中大呼‘皇後與張茂則謀大逆’,搞得張茂則幾乎自儘,皇後也是左右不是人,參與密議立儲的富弼等大臣們也是人人自危。
還有一次甚至還有亂兵圖謀自立,竟然殺入宮中,幸虧曹皇後危機時穩住大局。
最後一次就是章越直宿時,他親眼看得馮京如何焦急催促仁宗。
仁宗彌留之際都隻剩最後一口氣,曹皇後在一旁泣不成聲,馮京一副不顧人死活的樣子,一定要官家‘立下文字’傳承大位。
從感情上說來,章越希望仁宗好好度過人生最後一程,可是大義而來不允許他這麼辦。
一旦皇位更替上失當……朝廷百官衣食飯碗都要……不對,是天下百姓就要陷入動蕩不安中了。
想想當初仁宗立儲時殿內韓琦,歐陽修等七位宰執都已不在人世了,甚至連神宗即位時的宰執也不在人世了。
不久前連富弼也病逝了。
章越曆練仁宗,英宗,當今三朝,已經曆兩次繼統之事,居然成了宰執中的唯二見證者。
章越仔細觀察殿內,見張茂則,石得一等大貂璫麵有憂色,卻沒有那等六神無主的樣子,宮人雖小心翼翼也還算平靜,心知官家雖仍是病重,但還算是穩住了。
“官家無恙?”
王珪率眾宰執拜倒在官家榻前問安。
床榻上的官家緩緩醒轉道:“朕稍安!”
眾宰執們聞言稍放下心來。
隻要官家活著就好!咱們用完就扔。
王珪察言觀色,看到張茂則向他遞了一個眼色,立即會意。他見章越欲從袖中取疏,輕輕動手伸手一按,示意他不要取出。章越不由看了王珪一眼,好家夥,這時候還在蛇鼠兩端。
章越將疏納入袖子,看你如何主張?
但聽官家這時徐徐道:“朕昨夜思慈聖光獻皇後(曹太後)之事,多追慕感思。”
簾後高太後一聽默然,官家與曹太後這名義上的祖孫關係,比她這個親母子還好呢。
官家先說了數句曹太後的恩典,高太後聽了可是連連冷笑,還有一個想冷笑的則是章越。
英宗即位時,雖說七位宰執都不在人世了,自己可是全程在當場呢。
當韓琦七位宰執抵達時,曹皇後當時一句‘官家無子’,所有人都懵了。
當時韓琦應對得當,說官家早認了趙曙為皇子。
曹皇後又道宗室若鬨怎麼辦。
現在章越想起來當時經過,曹皇後有些用皇儲未定之意,用此與韓琦為首的文臣集團講斤兩的意思。
曹皇後哪不知趙曙已是皇子,分明是明知故問嘛。
後來的英宗更是有樣學樣,用不當皇帝來向韓琦等人漫天要價。政治中這樣事,章越可是見得多了,簾後的高太後何嘗不想學一學。
章越繼續聽官家胡謅,這不是他病急了發昏,而是隱晦地說給簾後的高太後聽。
好好學一學曹太後。
但又是曹太後在過世前,就是將臣僚在立儲時的異議之疏保留直到過世時才給神宗觀看。
充分展示了政治鬥爭中人性不可測的一麵。
才說了幾句,官家便有些氣弱,一旁石得一勸官家歇息。
官家又道:“朕還有幾件事交代,韓忠彥升任禮部尚書!”
“召文彥博入京!朕有事托付他!”
聞言眾臣皆拜下道:“陛下。”
官家對著殿頂徐徐道:“韋皐在成都,乃能以知暌南詔之好,使離彼親我,卒收功西境,東得城鹽之利。”
“詔王厚,回鶻,阿裡骨都可照此收服,如此黨項之亡無日。”
……
“契丹雖狼子野心,但貪戀本朝之利,可恢複貢幣,與之議和。”
“高麗宜可交好,既可通商貿,亦可肘製契丹。”
……
“黨項自祖宗以來,為西方巨患,曆八十年。朝廷傾天下之力,竭四方財用,以供饋餉。涼州,平夏城之役之後,黨項國勢已竭,軍無力一戰。然不乘此機隙,朝廷內外並力一意,多方為謀經略,除此禍孽,則祖宗大恥,無日可雪;四方生靈賦役,無日可雪;一時主邊將帥得罪天下後世,無時可除……”
“朕畢生用力於此,然不能生討此賊,實是平生之恨!”
眾臣聽著官家如此言語,托付身後之事,不少大臣都是潸然淚下。
一旁石得一,宋用臣等都是泣不成聲。
章越目睹此時此景,垂淚道:“臣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