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修文坊。
大雪還未停,漆黑的夜裡,沒有星光月光,寒風呼號吹動路邊的樹枝抖動,一片窸窸窣窣,好似鬼魅在遊動。
十多個身穿皮襖,披著鬥笠,腰間挎著橫刀的壯漢,來到坊內一處不起眼的民居之中。
“是這裡麼?”
其中領頭的一人問道,此人正是韋堅之弟韋蘭。
“是這裡的。”
隊伍裡唯一一個道士打扮的人答道。
“踹門,殺人,不留活口。”
韋蘭輕輕招了一下手,轉身便走,去坊門口等待。
身後雞飛狗跳,哭爹喊娘之聲,漸行漸遠。韋蘭獨自來修文坊外,看到地上的雪,慘白慘白的。
“人心詭譎,比鬼可怕多了。”
依靠在門框上,韋蘭吐出一口濁氣,在空中形成一片霧氣,好似巨龍噴火一般。
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傳來,也不知是誰家在夜裡殺豬宰羊。
很快,那一隊人馬便來到坊門處,向韋蘭複命。
“韋侍郎,已經處理了。”
其中一人向他稟告道。
“嗯,去下一處,依照名單,收而殺之,不留活口。本官現在回去複命,就不跟你們去了。”
韋蘭撂下一句話,轉身便朝著刑部衙門而去。
他來到位於大明宮內的六部衙門,韋堅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
“如何?”
韋堅搓了搓手問道,將毛筆放在筆架上。衙門有地暖,四季如春,韋蘭一進來便將厚厚的皮襖脫了,掛在靠牆的架子上。
他跪坐到韋堅對麵,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道:“很順利,可能是因為人心變了吧。”
“是啊,人心變了。”
韋堅長歎一聲道,他也在為盛唐的隕落而唏噓不已。隻不過這並不妨礙,包括他在內的關中世家大戶們繼續蠅營狗苟。
“顏真卿在關中布置了不少後手,隻是他沒有料到,如今人心變了。”
韋蘭也有些感慨,他們的“清除計劃”簡直順利到不可想象。顏真卿留在長安的“釘子”,因為有“內線”告密,所以一個一個被拔掉。
即便有漏網之魚,也很難再保證忠誠。
“李寶臣修仙,這件事確實是……”韋堅長歎一聲,很多事情的發展,出乎他們的意料,其影響,也絕非是“好”或者“壞”可以形容的。
李寶臣修仙,誰最高興呢?
首先是李琬,當然了,他依舊掌控不住權勢。他高興不高興,意義不大。
其次便是關隴貴族了。
由於現在關中取消了科舉,暫時也沒辦法新開,所以關隴世家重新掌控了關中的政權。
目前關中的情況,倒有點像是魏晉南北朝的東晉了,或者是北魏孝文帝那個時代的洛陽。
關隴世家可以毫無顧忌的向新朝廷輸送人才,他們也願意讓渡一部分權力給李寶臣那幫人。
而李寶臣麾下原本人才就很少,就算全部委以重任,也不可能在新朝廷裡麵占優勢。
再加上寶臣大帥現在已經沉迷修仙不管事,也沒有任何“世俗”野心。所以,這樣的局麵,實際上對於關隴貴族而言,是最佳的狀態。
他們不鬨事了,開始積極籌謀新朝廷的運轉,分配一部分無主之地給流民,穩定生產,重新編練禁軍,在李寶臣原來的軍隊裡麵安插自己人。
關中的局麵開始穩定,而且並不是李寶臣主導的那種穩定,這和顏真卿原先的預計大相徑庭。
這種情況,韋堅也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畢竟,韋氏就是其中一員,在這波浪潮中玩得還挺起勁的。
按照顏真卿的設想,現在關中的情況,應該是亂成一鍋粥,大家都翹首以盼穎王李璬回長安撥亂反正。
但實際上,現在大家習慣了頭頂上沒有實權的皇帝,誰也不想再請個爹回來。
顏真卿的那些秘密布置,在關隴世家的抵製下,就跟透明的一樣,三下兩下就被掃除乾淨了。
人心,就是這樣的善變。
隻要有利益,哪怕是摯愛親朋,也可以拋棄。關隴世家並不會因為顏真卿本人出自這個群體,就對他言聽計從。更不會把遠在荊襄的李璬當回事。
既然他們已經有聽話且沒有主見的李琬,還要李璬作甚?
難道顏真卿會比沉迷修仙的李寶臣更容易擺布麼?
其實答案是明擺著的,隻不過有些人寧願相信盛唐的複現,不願意麵對現實。
“兄長,這天下大概還能平靜幾年,幾年後,腥風血雨是難免的。”
韋蘭麵色沉重說道。
“嗯,不過,要等我們擊敗李璬才行。”
韋堅眼中閃過一絲寒光說道。
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是生死存亡的一戰。即便顏真卿之前向關隴世家承諾了很多東西,現在他們也顧不上了。
關中世家們近期已經達成共識,擁戴李琬作為傀儡皇帝,架空李寶臣和他的親信,堅決抵製穎王入關中。
這次,由李寶臣長子李惟誠領兵掛帥,馬璘為副將,屯兵兩萬於藍田,打算伏擊李璬的人馬。而李璬屯兵山南商州,準備走小路奇襲藍田進軍長安。
在內應的配合下,奪取關中。
對於韋堅等人來說,戰場已經單向透明。
此番在關隴世家的配合下,所謂“內應”已經給李璬傳遞了假消息,現在這位基哥子嗣中最爭氣的一個,估計還做著入主關中,一統天下的春秋大夢呢!
韋堅冷笑道:“未來還不好說會怎樣,但李氏宗室被架空,成為傀儡,已經不是什麼難以想象的事情。就算沒有李寶臣,將來關中也不會消停的。你就等著瞧好了。”
“是啊。”
韋蘭歎了口氣,有些惆悵。
當初那麼強大的大唐,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的。
現在,說沒了就沒了。皇帝如同掛在旗杆上的旗幟一樣,說什麼都沒用,一切都要聽扛旗幟的人怎麼說。
正在這時,一個穿著皮襖,頭戴鬥笠的傳令兵,也顧不上拍打身上的積雪,直接走進衙門,對韋堅抱拳行禮。
他從腰間抽出一個細竹筒,將其雙手呈上,遞給韋堅。
“好!”
拆開信,韋堅大叫一聲,猛捶桌案!他臉上的肌肉都緊繃著,興奮中帶著壓抑。
……
商州西北,熊耳山腳下。這裡是一條類似“棧道”的路,隻不過不是突出在懸崖邊上的。它是在崎嶇的鵝卵石道路上,用木料和鐵料支棱起來的一條人工路。
不到一丈寬,可以牽著馬,但不可跑馬。腳下的木料,因為長時間年久失修,已經破敗不堪,一踩就塌的腐料隨處可見。
其實這也不稀奇,因為上次修繕,還是在開元十四年。基哥年輕的時候,倒也做過一些人事。
然而誰也想不到,有一支軍隊,正頂著風雪,走在這條棧道上。他們企圖穿過冬季人跡罕至的熊耳山,奇襲藍田縣。
“顏相公,這次進軍真的可靠麼?”
身著普通唐軍軍服的穎王李璬,湊到顏真卿身邊低聲詢問道,不,他現在已經登基稱帝了,叫天子李璬也挺合適的。
李璬膽子很大,並且他對任何人都不是完全放心。所以這次奇襲,李璬不僅親自掛帥,而且親自領兵。他要憑借這個獲取戰功和威信。
李璬在基哥子嗣裡麵,屬於是比較出色的。拋開能力不談,他的性格,和太宗皇帝更像,當然了,能力遠遠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