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鄱陽湖麵上萬籟俱寂,隻有水波陣陣聲響,讓人聽習慣以後,耳膜嗡嗡作響。
子時的梆子聲剛過三響,位於鄱陽湖東岸,毗鄰釣磯山的釣磯山水寨西北角,正在巡邏的哨兵忽然看見夜幕裡亮起流螢般的紅點。
他心中大驚,剛要張嘴示警,一支火箭已釘在水寨箭樓的木杆上。很快更多火箭紛湧而至,被猛火油浸潤的箭樓,瞬間竄起三尺高的青焰,熊熊燃燒不止。
被江風撕碎的火焰碎片如赤蝶紛飛,落在相鄰的棧橋上,又引起其他的火焰。
桐油浸泡過的木板發出爆裂聲,一座又一座箭樓,以及安裝了霹靂車的高台,不多久便轟然倒塌。有些陷入水中,露在外麵的那一截,好似浮在水麵的火盆。
衝天而起的濃煙裡,瞭望台的牛皮鼓麵被熱浪烤得緊繃,最後一聲示警的鼓點剛剛傳開,鼓架便帶著燃燒的望樓栽進鄱陽湖的湖水裡。
荊襄軍水軍趁著夜色,突襲汴州軍水寨,一開始就使出全身力氣,各種引火之物,像是不要錢一般的拋出。
汴州軍不知道是兵力空虛還是猝不及防,抵抗似乎不是很得力,根本無法控製火勢。
更彆提還擊了。
戰鬥一開始,便呈現一邊倒的趨勢。
火舌舔過棧橋時,拴在木樁上的羊皮筏子接連炸開,鼓脹的皮囊化作火球在水麵橫衝直撞。
主寨樓的幾個雕花木窗,同時噴出橘紅色的火流。
琉璃瓦當在高溫中炸裂,碎成千萬片閃著金光的雨。糧倉的竹製通風口成了天然火道,囤積在裡麵的稻米,在烈焰中爆成金黃色的煙花,裹著火星的穀粒撒向黑沉沉的湖麵。
“快砍斷繩橋!”
郝廷玉的吼聲淹沒在木梁坍塌的轟鳴裡,他見勢不妙,帶著親兵隊悄然離開了水寨,一行人騎馬向東北麵的都昌縣而去。
連接各寨的九曲廊橋此刻化作火龍,燃燒的繩索帶著火星墜入水中,發出惡鬼嘶吼般的滋滋聲。幾個抱著木桶,在水中掙紮的士兵突然僵住,他們背後的紙甲被烤得卷曲收縮,哪怕是冰冷的湖水,也無法將這種火苗熄滅。
存放漁網的庫房轟然倒塌,燃燒的苧麻繩網,罩住落水的丘八。每根網線都變成烙鐵一般,掉入湖水中,發出“滋滋”的聲音。水寨周邊的湖麵看起來似乎被煮沸。
翻湧的泡沫裡,浮著肚皮朝上的死魚。
寅時三刻的時候,湖麵上已經浮滿焦黑的木炭,未燃儘的木板仍在吞吐暗紅色火舌。晨霧裹挾著人肉焦糊的氣息漫過廢墟,殘存的箭樓半截插在水中。鬥大的銅鈴,在風中發出渾濁的悲鳴。
這場麵當真是慘到了極點。
不遠處的一艘大樓船上,觀戰的於頎和梁崇義,全都看傻眼了。
他們之前從未指揮過水戰,這一戰可謂是打得提心吊膽的,實在是沒有一點把握。
不過現在看來,汴州軍的實力,起碼是水戰的實力,有些言過其實與名不副實。
當然了,水戰的殘酷,也遠比陸戰更甚。那大火吞噬一切的場麵,讓他們的心緒久久不能平息。
“這一戰,應該是贏了吧?”
於頎有些不確定的詢問道,他雖然是節度使,卻沒有帶過兵。
不過於頎有點好,就是當了十多年的官,經驗極為豐富,非常明白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什麼場合該說什麼話。
他完全沒有攬權,直接將水戰的指揮權交給了梁崇義。後者雖然沒打過水戰,但怎麼說也是個丘八。經常摸刀的人,領兵總比他這個門外漢要得心應手些吧。
從這一戰的結果看,將指揮權交給梁崇義的決定,是完全正確的。
“於節帥,我們攻克釣磯山水寨後,便可以和我們在贛江口的水寨互為犄角了。
二者就像是鉗子一樣,死死封住入贛江的水道,可以互相支援。
如此豫章穩如泰山,我們已經贏了一半。
下一步,隻要揮師北上,奪回潯陽,局麵就不是汴州軍可以撼動的了。”
梁崇義滿臉自信的說道。
一聽這話,於頎就明白梁崇義是懂戰略的。
鄱陽湖,是被幾個州圍起來的一個“棋眼”,也是爭奪戰略優勢的關鍵所在。而要奪取鄱陽湖的控製權,就必須要奪取豫章城和贛江的控製權。
豫章城在誰手中,誰就占據優勢。
當然了,依舊是和下圍棋同樣的道理,鄱陽湖周邊這一片,隻能算是“局部”。必須得把長江也算進來,那才叫整體。如果從這個大局來看,“棋眼”就不在豫章了,而是在長江通往鄱陽湖的入口潯陽(江西九江市)。
誰占據了潯陽,誰才占有戰略交鋒的主動權。
所以現在的局麵,是荊襄軍在鄱陽湖範圍內局部占優,但汴州軍整體占據主動。他們通過長江上可以輕易獲得來自揚州的補給,不管是兵員也好,物資也好,長江這條黃金水道的運輸能力,哪怕在方重勇前世的現代,也不遑多讓。
在於頎看來,從獲得局部優勢,進而奪取整體優勢,這是一條非常穩健而且可行的思路。
“於節帥,以末將之見,我們現在應該迅速追擊,直接攻打都昌縣。趁著汴州軍新敗士氣不高,打得他們暈頭轉向!”
梁崇義對於頎抱拳行禮道,心中忍不住對那些傳言不屑一顧。
什麼汴州水軍猛如虎的,都是些無稽之談嘛。今夜初試鋒芒,便攻下了汴州水軍經營多年的釣磯山水寨。
對方是什麼成色,從這裡也能看出一點端倪來。
不過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罷了。
沒想到,正當梁崇義想入非非的時候,卻聽於頎長歎一聲道:“梁將軍,為官之道,在於三思。所謂三思,便是思危、思退、思變。不三思可不行啊。”
梁崇義聽得一臉疑惑,輕聲詢問道:“節帥,末將不懂這些。”
於頎看著遠處燃燒的水寨,不急不緩的說道:
“所謂思危,便是未雨綢繆,不要等危險來臨前再想辦法。
所謂思退,便是明白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如果做錯了,要怎麼保全自己。
所謂思變,便是不要沉迷於現在的勝利,要考慮可能會遇到的變化。
梁將軍勝了一場,寫一封奏折上報朝廷便是。
朝廷若是有賞賜,將軍臉上有光;若是不賞,那是朝廷欠你的,將來出了事也好說。
要是梁將軍執意要攻都昌縣,贏了那是你不聽號令擅自行動,輸了隻怕還要問罪。
如今魯炅叛逃,正是我們立威立信的時候,贏一場,等朝廷的聖旨便是。
那樣即便後麵輸了,梁將軍也是聽命行事,勝敗乃兵家常事而已。
是不是這個道理呀?”
於頎摸著下巴上的短須看著梁崇義。
臥槽!
梁崇義心中一驚,嚇得後背都被冷汗打濕了。他還想著一路突突到潯陽呢,沒想到這一戰居然這麼多彎彎繞繞的。
其實於頎還有個“言外之意”沒有明說,梁崇義如果能看出來,一定會受益匪淺。當然了,如果他看不出來,那隻能說明此人的成就也就副將到頂了,永遠不可能單獨領軍。
事實上,於頎並不希望很快就將李光弼擊敗。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汴州那邊的實力極為強大,下轄數十個州,還有兩個經濟中心:汴州與揚州。
如此雄厚的經濟實力,那真不是一次兩次局部的敗仗能撼動的。
就算擊敗李光弼,方清也是不會放棄鄱陽湖的,到時候一定會有源源不斷的援軍前來。
梁崇義就算有三頭六臂,他能一直贏下去麼?
隻要輸一場,搞不好小命就沒有了。
所以,把節奏放緩一點就是了,沒必要下死力氣。現在贏一場很好,彆管含金量如何,先把聲勢造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