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留白微微一怔,他看過邊軍的無數卷宗,也從梁風凝的口中知道大唐邊境線上的無數要塞。
白草圓也叫石瀑城,這是大唐西北邊境上的要塞,也是迄今為止,大唐邊軍在此和外敵交戰次數最多,戰死人數最多的要塞。
而現在,白草圓和曾經屬於大唐實際控製區的九曲之地,都歸吐蕃所有。
早在讚卓崛起之前,大唐的邊軍和西突厥在這個區域反複拉鋸,九曲之地和此處要塞也多次易手,而這處要塞的地勢顯耀至極,就像是荒原之中豎起的一根大樹樁子,要想攻城並不是要攀爬城牆那麼簡單,而是先要爬陡峭的山體,再要麵對城牆和守軍。
這是一座圓山,周圍山體除了會長一些開白花的野草之外,不長任何的樹木。
在這座城周圍,每一次戰役都會丟下少則上萬,多則數萬的屍體。
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說的便是此處。
當地的牧民稱這座圓城是被詛咒的城,他們說那種白色的草花乃是無法返鄉的幽魂所化,而在風沙之中,那些已經死去的戰士還在交戰,風中都傳來骨骼撞擊和兵器敲打的聲音。
“你們都曾是白草圓的守軍?”他看著張盛年,認真的問道。
張盛年點了點頭,道:“二十七年前,白草圓一直在我們大唐手中,再往前十三年,雖說白草圓也曾突厥人攻陷過,但很快又被大唐奪回,十三年間,大唐的邊軍一直鎮守著白草圓。”
他的目光落在那幾名白發老人的屍身上,“我們這些人,最多的就是在白草圓鎮守了十三年,最少的也鎮守了九年。守城最艱難的一戰,我們八千人抵擋敵人五萬大軍,被困了一個半月,城裡連牲口都不吃的草都被我們吃完了,但那一戰,我們還是守了下來。”
顧留白深吸了一口氣,道:“突厥鐵刃部一戰。”
張盛年有些痛苦的閉上了眼睛,道:“即便活在那樣的煉獄之中,我們還是守住了那座城,我的長官屈建安在突厥鐵刃部退兵的一刹那,笑著笑著就沒了呼吸,他是活活餓死的還是累死的,我們都不知道。但那樣無數英魂拱衛的一座城,卻葬送在了權貴們的陰謀之中。二十七年前,我們丟了那座城,隻活了六十一人。”
顧留白眉頭微蹙,道:“如果我記得不錯,是突騎施部和西突厥聯軍攻陷了白草圓,當時守軍五千一百餘人,聯軍在兩萬人以上,後勤補給的軍隊都被突騎施的騎軍擊潰,軍方的記載之中,我沒有看到明顯的異常。你是親身經曆者,所說的陰謀是?”
“二十七年前的戰役也記得這麼清楚?”郭鵲和盧樂天忍不住互望了一眼。
張盛年也有些震驚的看著顧留白,他艱難的咽了口口水,慢慢的說道,“軍方應該沒有記載蓋信安領著八千兵馬埋伏在烽燧堡附近,應該也沒有記載,突騎施的大軍襲來前一天,白草圓裡用於蓄水的池子裡就被人投了毒,也不可能記載,原本應該在三天前送來的糧食,卻直到突騎施的大軍到來時還未送到。”
顧留白不帶情緒的搖了搖頭,道:“我所見的軍方卷宗上的確沒有記載,那你們後來覺得是誰乾的?你們覺得是裴國公?”
張盛年看著顧留白,道:“蓋信安是裴國公的人,糧食遲遲沒有送到,後來也查實乃是軍方的一則命令,讓那支運糧隊伍改道,發軍令的人是裴江,也是裴氏的人。”
頓了頓之後,看著認真思索的顧留白,張盛年吞服了傷藥,咬牙道,“後來我們查實,就連當時白草圓的督軍也是裴氏的人,原本文思清將軍見怎麼都不可能守得住了,是想要棄城突圍的,但裴氏的督軍卻將他製住了,要死守白草圓,之後堅守了十四日,突騎施和西突厥的聯軍攻破白草圓之後,將城中所有人屠戮乾淨,但按照我們後來查實的消息,那名督軍自己卻帶著十餘名修士在前夜突圍而走了。之後軍方再無那名督軍的記載,這人宛如憑空消失了。”
顧留白平靜道:“要做這種事情都一定會圖謀什麼大的利益,你們既然後來都仔細查了,在你們看來,裴國公是因為什麼才這麼做?”
張盛年道:“因為靜王。”
顧留白一怔,下意識的轉頭看向沈若若。
他這才反應過來為何一開始沈若若聽到白草圓三字就有些異樣。
張盛年自然不知道眼前這中年大嬸就是大名鼎鼎的靜王妃。
他看著顧留白,說道,“靜王被查,就是自那時候開始,駐守白草圓的大將文思清是靜王的人,白草圓城破之後,軍方提供的軍情上顯示,白草圓之中的甲士所穿是普通的皮甲,本該有的三千不懼刺刃的犀皮甲不知去向,是被人調包了。各方追查之下,發現是靜王的人將製造價格高昂的犀皮甲直接換成了尋常的皮甲。之後便牽扯出了靜王大量的貪墨軍資和勾連軍中將領,暗養私軍的事情,最後又發現靜王布置法陣竊取李氏真龍氣運,靜王便立即失去了和其餘皇子爭奪龍椅的資格。在上代皇子的龍椅之爭中,裴氏一直是押寶現在的皇帝的。所以在我們看來,裴氏故意丟失白草圓,丟失九曲之地,乃是一石二鳥之計,不僅可以讓靜王下台,而且可以令許多和靜王有勾連的將領治罪,從而掌控大量軍權。”
顧留白認真道,“那當時屠城,你們又是怎麼能夠活下來的?”
張盛年麵無表情道,“城中水池被投毒,沒有可飲用的清水,我們一部分人隻能日夜不停地挖井,當時都是抱著怎麼都要試一試的心態,想要硬生生的往山體裡麵挖,看看能不能發現一些可飲用的水源。湊巧的是,城破前一天,我們的井道崩塌,我們一群人都被困在了井坑裡麵。大軍屠城,沒有人發現我們還活著,所幸也是城中沒有可以飲用的水源,敵軍屠城之後,也沒法在城中駐紮,他們離城繼續朝著唐境進發,我們花了數天的時間自救成功。我們都覺得,我們之所以能夠活下來,不是我們的運氣好,而是我們那些戰死的同僚的鬼魂在保佑著我們。”
“我一定會查清楚這件事情,給你們和你們那些戰死的同僚一個交代。”顧留白先行說了這一句,然後看著張盛年,認真道,“但隻是聽你們這麼說,這件事情裡麵本身就有些不合理的地方。或者說,你們認為是裴國公所為,如果認定他是罪人,但光是你說的這些,這裡麵就已經存在很大的疑點。”
張盛年一怔,道:“什麼疑點?”
“無論是運送糧草延誤,還是在水中投毒,都是畫蛇添足之舉,你想想裴國公的外號,若此事是他謀劃,不至於如此。”顧留白淡淡的一笑,道:“按照我所知的軍情,後來這支敵軍在烽燧堡附近被伏擊,雖然損失慘重,但伏擊的軍隊自身也傷亡極為慘重,唐軍隻能算是慘勝。按照你們後來的推斷,裴國公若是一石二鳥之計,犧牲白草圓來讓靜王倒台,同時靠擊潰突騎施和西突厥的大軍來獲取大量軍功,從而安排更多手底下的人占據軍方高位,那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讓白草圓多拖個十天半月,拖得突騎施和西突厥的聯軍損失慘重,又極其疲憊,那到時候不僅是伏擊可以更容易獲得戰果,而且按我的看法,這支伏擊的唐軍如果按你所說,早就在烽燧堡附近等待,那他們甚至可以順勢越過九曲之地,甚至直接將突騎施的一些領地給掠了也不一定。”
張盛年眉頭不自覺的皺起,他突然覺得很有道理。
顧留白接著道,“而且按你所說的時間來看,最大的疑點便是當時的裴國公根本沒有在軍方一手遮天的能力。他不可能露出些破綻,然後再設法去掩蓋,要讓軍情記載之中不出現水源投毒,不出現糧食運送延誤,不出現大軍提前埋伏,他當時的能力做不到這些,而且按照我的看法,他就算能夠做到,也不會這麼做。因為真正聰明人,如果有很簡單的方法,為什麼要去選特彆複雜,且諸多隱患需要掩蓋的方法?”
張盛年服用傷藥之後,藥力運行開來,原本已經臉上出現了血色,然而此時他的臉色迅速變得蒼白起來,他看著顧留白,“我們這麼多年追查,有可能是被人用線索誤導了?”
顧留白看著他,認真道,“不隻是誤導,恐是被人利用了。誰最後讓你們站在這個山口,恐怕才是當年白草圓陷落的元凶。”
看著說不出話來的張盛年,顧留白躬身行了一禮,道:“隻是這些尚且隻是猜測,但請你信我,我一定會查得明明白白。”
盧樂天為之肅然。
他知道顧留白不隻是在給這名老軍行禮,而是給所有戰死在白草圓的軍士一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