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增稅,與其說是增稅,不如說是鼓勵開海政策的結束,豬養肥了要宰。
朱翊鈞打開奏疏說道:“奏疏裡說的很明白了,朕自然也看懂了。”
“開海十四年以來,大明各個航線已經開辟成熟,已經成功的占領了市場,取得了支配地位,而大明腹地也因為惡性競爭,導致利潤低於預期,所以增稅,是為了減少惡性競爭。”
“大明是整個世界的關稅窪地,這種低關稅,是符合當時大明國情的,畢竟禁海了快兩百年了,完全開海需要鼓勵,而現在,低關稅,實際上是補貼了夷人,增稅符合現在大明的國情。”
低關稅,是鼓勵外貿型產業鏈的成熟,增加製造業,而製造業製造出各種商品,出口海外,實際上拉動了外需,朝廷低關稅,沒收到的銀子,實際上給了海外,降低了海外消費者的購買成本,刺激海外市場成熟。
而關稅正常化,則是為了讓更多商品流入大明,在競爭中降低價格,拉動內需,增加對內的分配,戶部的奏疏解釋的非常明白。
“提高關稅,其實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大明的部分鐵冶所已經出現了女工,這些重勞力的工種,女工的出現,已經表明大明工匠已經不夠用了,而且短期內,很難有較大的改善。”王國光詳細的解釋了其中的邏輯。
工業人口不夠用了。
鐵冶所、煤窯裡麵出現了女工,代表著工匠數量不足以支撐大明的製造業再這麼無序的擴張下去了,加高關稅,限製製造業的擴張速度,防止因為手工製造業吸收了太多的工匠,導致農業出現問題。
“陛下,大明在海外市場占據了支配地位,增加關稅,貨物增加價格,並不會影響到出口的規模。”王國光十分鄭重的說道:“大明需要海外的白銀流入,緩解大明錢荒,增稅的貨物,主要因為商品優勢擁有的支配地位。”
“王次輔怎麼說?他現在可是工黨黨魁,要充分考慮工黨的意見,不能因為聚斂,就傷害到工匠的集體利益。”朱翊鈞倒是認可增稅,但也要詢問工黨態度,王崇古作為工黨的黨魁,要綜合各方的意見。
張學顏的表情十分奇怪的說道:“王次輔說,有些人,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大洋上的商船上,貨物全都是來自於大明,已經到了這般地步,仍然在惡性競爭,該賺的錢不賺,不該賺的錢死命的賺,是時候敲打一下這些門裡橫鬼了。”
該賺錢的錢不賺,說的就是海貿中,不斷惡意壓價,在五大市舶司都比較明顯,為了搶奪市場,可勁兒的給夷人降低價格,因為可以直接獲得白銀。
而不該賺的錢死命賺,說的是大明不願給大明工匠們足夠的勞動報酬,分配極少,可勁兒的壓縮人力成本獲取利潤。
門裡橫鬼,說的就是關起門來,在大明腹地耀武揚威、內殘外忍的大明工坊主和海商們了。
“對各種商品進行關稅調節,就是朝廷之前調整出口和產業的工具,這是一把好刀,但關稅調節這把刀不能濫用。”朱翊鈞認可戶部的想法,但是這把刀如何使用,該製定出基本的律法來,必須要有一個參考的條件,不能像洪武年間的大明寶鈔一樣的濫用。
“陛下所言有理,戶部也擬了一個暫行的章程,隨著實踐進行調節。”王國光拿出了一本奏疏,戶部部議自然不想這把刀被濫用,一旦濫用代表著這個工具完全失效,這意味著戶部權力的丟失。
戶部已經失去了鑄幣權,現在鑄幣被兵部、工部牢牢掌控,戶部隻能撿一點殘羹剩飯去吃,就是對海外發行寶鈔,這讓戶部如鯁在喉。
關稅調節標準,其設計比較簡單,大概而言,就是該項貨物大明占據世界貿易總量七成以上,則增稅;當該項貨物大明占貿易總量不足五成的時候,則減稅。
不足五成,則意味著該項貨物,大明不占據支配優勢,減稅增加競爭力;
超過七成,則認為該項貨物已經占據了支配優勢,增稅增加利潤。
而估算某件商品的世界貿易貨物總量,則是由五個市舶司、四個海外總督府市舶司、裡斯本貨物進出口數據進行推算,若是能夠獲得倫敦、塞維利亞這兩個地方的數據,則會更加準確。
朱翊鈞和戶部尚書仔細聊了許久,確定了這次的增稅。
“朕呢,就是比較擔心,不管就亂,一管就死,大明這會兒突然調高關稅,恐怕,咱們大明的這些海商們,又要喋喋不休了。”朱翊鈞說起了自己的擔心,大明增加了關稅,又有人要號喪了。
張學顏十分肯定的說道:“陛下,這好辦,他們要是嘴上說說也就罷了,如果非要付諸於實踐,對抗朝廷的政令,其實也好辦,直接不給民間船引,所有的貨物,都在市舶司,由市舶司統一定價,統一采買,由大明控製的五大遠洋商行販運出海。”
“省的他們去海上冒險了。”
到那一天,海商們就回想起被禁海令支配的恐懼了,就知道珍惜當下開放氛圍了。
大明朝明公們,大部分都是極端保守派,對於朝廷當下的一些政令,其實不是那麼的認同,既然有人要抗命不遵,那就直接倍之,從開海轉向永樂年間的吃獨食,完全的官船官營。
朱翊鈞思索了片刻說道:“朕還是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下章王一鶚、申時行、王家屏等人,告訴他們,一定要跟海商們講清楚其中的關鍵,講明白為何要增稅,同時,各市舶司要進行對各種貨物的價格進行協商,確保利潤。”
萬曆十四年,大明朝結束了長達二十年的低關稅,將關稅增加到了13%,朱翊鈞本來以為會反對意見如同滔天之浪,罵大司徒和少司徒是聚斂佞臣等等,反對政令。
但朱翊鈞一本奏疏反對的奏疏也沒收到,甚至連民坊雜報都沒有討論的聲音。
申時行在奏疏中彙總了各個商總的意見,告訴了皇帝陛下無人反對的原因。
即便是加到了13%,大明依舊是整個世界的關稅窪地,這是不爭的事實。
大明海商整天風裡來浪裡去,對泰西各大總督府的關稅,那是再清楚不過了。
這些總督府,僅僅是明麵的關稅,起碼都是30%以上,私底下要給的賄賂,要看你的武力值,武力不夠,直接百分百,連人帶船都給你劫了。
大明皇帝收了十四年的關稅,水師都擴軍到了十三萬軍,大明遲遲沒有增加關稅,搞得海商們都有點心裡打鼓,皇帝陛下這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許多海商心裡,都拿不準,覺得朝廷打算豬養肥了直接宰。
占據支配地位的商品,也才加到了13%,相應的還有一些原料的減稅,這對海商而言,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至少皇帝還準備可持續性竭澤而漁,而不是吃獨食,也不是直接殺豬,這是好消息。
其實大明的海商們也陷入了一種困境之中,誰都不敢率先漲價,一旦自己漲價,對手不漲價,自己就會失去市場,就會在競爭中落敗,所以,寧願利潤低點,也要維持好市場的占有率,都想漲價,但大家都不敢想漲價。
現在,朝廷出來主持價格的協商,這就讓事情出現了轉機,這朝廷、皇帝就是價格協商的擔保人,一旦有人違反了協商價格,那就是不給皇帝麵子,等著他倒黴就是。
漲價,大家會獲得更高的利潤。
“咦,居然是廣州造船廠最先營造出了銅包木的船隻來。”朱翊鈞看著擺在桌子上的模型,嘖嘖稱奇。
朱翊鈞麵前的模型,是一隻雙桅的水翼帆船,雙桅一個主桅,一個控製方向的副桅,同時配有各種用於導航的六分儀、指南針、象限器、分度儀,這些儀器集成在了一個工作台上,還有了操控尾舵的輪盤。
而這隻水翼帆船最讓人驚喜的就是,它是銅包木製作而成。
銅皮夾板船的技術不是難點,配套產業落地才是難點,銅料主要用於鑄造萬曆通寶了,所以銅包木是非常奢侈的。
南衙的龍江造船廠、鬆江府新港造船廠、福州造船廠都在做,但都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做成,在大明,銅料過於昂貴了些,用銅包木船隻成本投入過於巨大,讓銅皮夾板叫好不叫座,都知道好,但都不舍得做。
最終廣州造船廠率先拔下了頭籌,目前的一些小型船隻,水翼帆船、戰座艦、二桅貨船都已經有能力生產。
而南衙獲得大明皇帝重注投資之後,在五月末傳來了喜訊,南衙已經建成了整個大明最大的酒廠,從熏、發、製、釀、蒸、桶裝窖藏等全產業鏈建設,已經順利投產,預計年釀酒兩千大桶以上。
一大桶為1700斤,一年能生產國窖340萬斤,番薯瓤要做飴糖,國窖是製作飴糖剩下的番薯渣滓、甘蔗渣滓釀造,經過蒸餾得到的烈酒,不好喝,但有大用。
“這好像也沒多少啊。”朱翊鈞簡單的算了算,也就兩千噸的樣子,放到後世隻能算是中型酒類企業,年產五萬噸以上的酒廠,才能稱之為特大型酒類企業。
“陛下,按照戶部對裡斯本貨物集散計算,泰西一整年也就釀300萬斤的酒,大明一個酒廠就釀出來了。”馮保提醒陛下,這340萬斤看起來不多,那是在大明,放到泰西已經等於整個泰西的產量了。
泰西的蒸餾酒產量十分好計算,目前泰西就隻有尼德蘭地區有完整的蒸餾酒產業,每年產量多數都用於貿易,隻有兩成會給英格蘭、本地商船水手使用。
烈酒在海上是剛需,一單位的蒸餾酒,兌著兩單位的水喝才不會生病。
用於航海使用的酒,一般都是二次蒸餾,酒精濃度能達到60%以上,除了酒味沒彆的味兒,風味物質全都被蒸餾了;而本地售賣的酒,一般都是單次蒸餾,酒精度數一般在50%以下,保留更好的風味。
南衙龍江酒廠,隻做二次蒸餾。
“倭國對朝鮮再次增兵了三萬人,由羽柴秀吉率領。”朱翊鈞看著麵前的塘報,麵色凝重的說道。
這次增兵的地方,在仁川,水師上岸後,在仁川進行了布防,現在整個仁川有六萬倭寇布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