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是,大明完成了這次最為複雜的登陸作戰,這代表著大明已經完全從冷兵器轉向了火器作戰,大明的軍事進入了一個新的領域。
大明軍事進步,有利於大明開海,一個小小的營堡,在火器的加持下,能在夷人的圍攻中,堅挺到補給的到來。
朱翊鈞拿起了朱筆開始朱批:[此捷皆賴卿等智勇兼施,將士舍生效死,上下一心,忠義貫日,再揚天威,朕心甚慰;奉國公加祿千石,賜麒麟服;寧遠侯李成梁加祿八百石,賜李如鬆授龍虎將軍;馬林封靖海伯;趙吉擢都督同知,廢罪身賜田莊百頃。陣亡恤銀加倍,傷殘厚給錢糧,有功士卒按各等犒賞。]
[海疆初靖,倭膽已寒。卿其整舟師,繕甲兵,謹防倭寇反撲。]
“這前線打完了,逼迫織田信長交出礦產治權的事兒,該派遣何人前往倭國為宜?”朱翊鈞朱批了捷報,看向了堪輿圖,逼迫對方交出礦山治權,金銀銅鐵煤,大明都要,而且還要有自由活動的探礦權。
“織田信長的妹妹織田市。”馮保低聲說道:“讓他妹妹勸他為宜。”
“你這個主意不錯。”朱翊鈞肯定了馮保的建議。
馮保是宦官,宦官就該陰損,這是提醒織田信長,還不答應大明的條件,他在大明的家人,恐怕也保不住了,大明不必做惡人,把織田信長的家人,送回倭國,就是送回了煉獄之中。
“讓高啟愚去一趟吧,省的先生整天看高啟愚不順眼。”朱翊鈞又劃定了一個使者,高啟愚。
鴻臚寺卿,這是極高規格的使臣,這兩個人選,是恩威並重。
出使倭國是比較危險的,畢竟忽必烈兩次遣使,都被倭人給殺了,高啟愚若是在倭國有個三長兩短,那就不能怪大明不客氣了。
馮保拿出了一本奏疏,笑著問道:“陛下,西土城姚家次子姚光銘通過順天府上奏請願,詢問這征倭何時可再次認捐?不為彆的,就是求個美名,姚家能拿出二十萬銀置辦錢糧,送往前線犒軍。”
“朕都說了不用他們出錢了,這可倒好,他們上趕著是吧,這個錢不捐,心裡不舒服?”朱翊鈞倒是奇了怪了,以往乾點啥事,一個個躲得老遠,這滅倭事,個個都這麼積極。
馮保樂嗬嗬的說道:“這不是怕陛下手頭緊,打算抄家嘛,主動拿出來點,省的麻煩陛下了。”
“不麻煩,一點都不麻煩。”朱翊鈞搖頭說道:“告訴他們,軍需仍足,真的有需要,朕不會跟他們客氣的。”
怕就怕你皇帝不客氣!
所以勢要豪右打算主動納貢,要是因為滅倭的事兒,把陛下逼到拷餉的地步,被抄家還要全家被罵,豈不是人財名三空?
前線軍需充足,可不是朱翊鈞胡說八道,自從停止往前線運糧之後,京營對大明的依賴主要是火藥,糧草都由朝鮮本地供應,這讓運送糧草的損失降到了最低,去年捐的剛剛用完,皇帝給的才剛剛開始。
其實也不怪戚繼光諂媚,十月份的時候,皇帝覺得冬天快到了,又置辦了三萬件的棉服、五萬雙棉鞋、一萬五千件精紡毛呢的大氅、三萬頂的狗皮帽,為大明軍過冬使用,但其實朝鮮臨海,並沒有那麼的寒冷。
馮保給陛下倒了杯水,說起了京師的見聞,陛下看雜報,馮保也看,每天都會給陛下講些京師發生的趣事。
“最近前門樓子出了一件事,江南來了個大儒講學,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還是怎樣,本來在江南講學時,當真是座無虛席,門不停賓,可是到了前門樓子講學,除了這第一天外,每天一場,都是三三兩兩,當真是咄咄怪事。”
“這不,這大儒埋怨大茶樓不給他排好的場次,都是些早上和正中午的時間。”馮保講起了前門樓子聚談的熱鬨。
陛下不反對士人聚談,所以這些年士人聚談就成了一種風尚,以針砭時事為主,這個聚談有些底線碰不得,否則就招致雷霆之怒,比如顛覆大明、比如美化倭寇、比如抨擊太傅等等,底線之上,就完全交給無形的大手了。
聚談收費也是極為昂貴的,談論的話題也是天南海北,而很多雜報的筆正混跡期間,拾人牙慧,從裡麵抄點出來,就能發一篇雜報文章出來。
“是那個趙南星吧?”朱翊鈞想了想,笑著說道。
趙南星,和顧憲成是好友,都是東林書院的奠基人,趙南星本來該在萬曆二年考中進士,但朱翊鈞大筆一揮,趙南星就隻能以舉人的身份四處活動了,哪怕是名儒,考不中進士,多少差了點意思。
趙南星在南方講學,的確是座無虛席,但到了北方,就沒人捧場了。
“陛下明鑒。”馮保笑著說道。
朱翊鈞搖頭說道:“人家李哲的聚談,每一場都是人頭攢動,瓜子茶水賣的比票錢還多,人前門樓子大茶樓,也是要做生意的啊,他趙南星沒人聽,自然不給他排好的時間了。”
“蒼蠅找屎—專挑臭的。”
“誰把趙南星從南方請來的?不就是京中的臭老九、舊文人、賤儒嗎?這些賤儒就是蒼蠅,這趙南星就是那坨屎,臭上加臭。”
朱翊鈞說了臟話,他以黃公子的身份去聽了一次,聽這個趙南星講所謂的‘心性之爭’到‘經世救弊’,差點把朱翊鈞給講睡著,全程都是胡說八道,太過於袖手談心性、空洞無物。
一說就是大明朝士過於媚俗,隻知道歌功頌德,說萬士和無骨,說沈鯉諂媚,寧直無媚才是氣節,以氣節才能振天下。
話很有道理,徐成楚就很有氣節,皇帝聖意已決,要推行普及教育,還要不禁止人員自由流動,徐成楚立刻就站了出來,提醒了皇帝其中的危險,話很有道理,皇帝良言嘉納,君聖臣賢,天下安寧。
但是趙南星講的氣節,全然不是這樣的,說吏舉法破壞了貴賤尊卑長幼之序、說普及教育是癡人說夢不切實際、說大明入朝作戰,是妄興刀兵、置天下危亡之際、是窮兵黷武如此種種,這就是趙南星理解的寧直無媚。
符合朱翊鈞對舊文人的刻板印象。
朱翊鈞當時沒把大茶缸甩到趙南星的臉上,那是他朱翊鈞是個讀書人,有修養,可憐趙南星這個舊時代的人,沒有登上通往新時代的巨船。
讓倭寇占領朝鮮,讓倭寇上岸站穩腳跟,成為東北方向的大患,這趙南星就開心了,他那一套之所以沒人聽,沒人信,因為實在是太老舊了,已經落伍甚至是跟不上時代了。
當時就有士大夫坐不住,站了出來,對著趙南星一頓批評。
說他是:斥吏舉則曰亂尊卑,譏庠序則雲悖綱常,議王師則詈為黷武。抱殘守缺,猶持腐簡而論兵機;坐井觀天,竟指瀛寰作稗海。其所謂氣節者,不過飾禮法為鎖鏈,奉祖製作圭臬,腐儒妄議廟堂策,恰似夏蟲語冰、空談誤國,莫此為甚。
趙南星的失敗,是大明文化大思辨的成功,是文化上的萬曆維新。
“陛下,皇後千歲帶著皇長子來了。”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俯首稟報。
朱翊鈞一愣,看了看日頭,這還沒到晚上,一般沒什麼事兒,王夭灼不會打擾他處理政事,他點頭說道:“快請。”
王夭灼拉著朱常治走了進來,王夭灼風采依舊,朱常治則把手放在身後,神秘兮兮的說道:“爹爹,我央求娘親帶我來找爹爹。”
“哦?治兒有什麼事兒嗎?”朱翊鈞將奏疏放在了一邊,滿臉笑容的問道。
朱常治低聲說道:“我自己拚好了一件鐘表,格物院博士說孩兒心靈手巧,可是,那翰林院的講筵學士,則說孩兒不務正業。”
“自己拚了一件鐘表?來給爹看看。”朱翊鈞大感驚訝,示意朱常治趕緊把藏在身後的鐘表拿出來。
朱常治把自己的拚好的擺鐘放在了桌上,指著榫卯拚接而成的木質玩具,說道:“爹你看,這個是重塊,卷上去後,會緩慢下落,這邊是擺錘,重塊滑落,帶動了齒輪轉動,擒縱裝置被帶動一次,擺錘擺動一次。”
“表盤上的秒針,就會跳動一格,秒針轉一圈是六十下,正好一分鐘,分針轉動六十下,正好一小時,兩小時是一個時辰,十二個時辰是一天。”
“格物博士說,是這個重塊滑落給齒輪提供了力。”
“很厲害!”朱翊鈞擺弄了下,問道:“是不是講筵學士留的課業沒完成,所以才批評你不務正業呢?”
朱常治連連搖頭說道:“我把課業做完了,娘親說了,隻要我好好習武,好好讀書識字,完成課業,就帶著我一起拚《永樂大典簡要本》帶的玩具盒。”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個人拚好的!”
朱常治把自己一個人咬字很重,仿佛是在炫耀。
“厲害了,一個人就拚好了,那你覺得,是格物博士說得對,還是翰林院講筵學士說得對呢?”朱翊鈞並沒有直接給出答案,而是詢問。
朱常治十分肯定的說道:“孩兒覺得,格物博士說得對,不是因為格物博士誇獎我,而是講筵學士的批評不對。”
“德皇叔爺告訴孩兒,學問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說的,能用的學問才有用。”
德皇叔爺就是朱載堉,他也是朱常治的格物老師,顯然在評評理這件事上,朱載堉支持朱常治不務正業,這其實也是朱載堉一直以來的觀念,聖學之道,貴在經世致用。
“很好。”朱翊鈞摸了摸朱常治的腦袋,滿臉笑容陽光燦爛,講筵學士沒有教出一個乖小孩,反而教出一個有些叛逆的娃娃來。
王夭灼有些無奈的說道:“他不肯習武,我就給他三天放一次假,還準他拚榫卯,那些個士大夫們,總說不務正業,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也不知道這些士大夫們,到底要怎麼樣的皇子,才合心意。”
朱常治好不容易調整到讓皇帝滿意,讓皇後滿意,讓格物院滿意,現在士大夫又不滿意了。
“他們要一個聽話的乖小孩,不是皇帝。”朱翊鈞一邊跟朱常治玩榫牟玩具,一邊回答著王夭灼的問題。
朱翊鈞一點都不客氣,他當初力排眾議讓張居正單獨講筵,就是這個原因,這些人並不是在培養能承擔起責任的儲君、皇帝,而是培養儲君成為孩子,最好長大後,心性依舊是個孩子。
過度依賴他人解決問題;不考慮權利與責任的對等關係;忽略他人感受;喜怒無常、情緒波動極大、易怒易躁、闖了禍又擔驚受怕;
難以承擔任何的挫折和批評;習慣性的推卸責任將錯誤歸咎於外界,也就是他人、社會、命運的不公;把自己當成世界的中心認為一切都理所應當;把自我的需求完全淩駕於任何規則之上。
如果是個普通人,也無所謂,但朱常治是儲君,他不能永遠是個孩子。
肩扛日月、江山社稷係於一身的皇帝,長大了還是個孩子,是萬民之厄、大明之殤。
“娘,你看爹!掰斷了!”朱常治氣呼呼的指著斷掉的一個零件。
老爹不知道在想啥,笨笨的,連個榫卯都拚不好,早知道就不找他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