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有一定的輿情審查製度。
比如編排皇帝、太後、宗室有關的下三路謠言,會被緹騎找上門;比如美化倭寇、汙蔑平定倭亂的大明軍會被斬首示眾;比如誣告一定會被反坐,在大明寫小作文也就是妖書,隻要被抓到,輕則三五十杖重則流放斬首;
這都是為了維護最基本的公序良俗才做的,大明的輿情審查,完全沒有到清風亂翻書的地步。
畢竟大明是一個可以上奏直接說‘嘉靖嘉靖家家皆淨’的大明,萬曆年間又蹦出個林輔成大聲喊‘萬曆萬曆,萬家皆戾’,也沒被朱翊鈞砍了,而是送到了南洋調查種植園經濟了。
文字獄最可怕的就是統治階級的自我閹割和對下閹割。
對下閹割是顯而易見的,冷籍、書坊的大量倒閉、隻能抄書去讀書識字、讀書人用儘了所有的力氣避免談及到政治。
在韃清,做個讀書人,如果你識文斷字,那麼你隨手寫的任何文章,都有可能被人蓄意曲解的可能;即使你大字不識一籮筐,祖上有人讀書,也保不齊有一兩本祖上傳下來的舊書,會成為家破人亡的禍端。
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家裡的書全都燒掉,然後做個文盲,這樣一來,就不會惹禍了。
戴昆寫了一句‘長明寧易得,短發反長恨’,死了還被刨了出來,全家都被斬首示眾;
石卓槐寫了句‘廝養功名何足異,衣冠都作金銀氣’,就被扣上了反清複明的罪名,被淩遲處死,家人連坐;
徐述夔寫了句‘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全家遭難,就連已故多年的好友沈德潛,也沒有逃過一劫,被人從土裡刨出來,家人被流放。
文字獄經過康雍乾三朝,在乾隆四十年後達到了頂峰。
官廠上人人獵‘文字’為官,窮經皓首、牽強附會,把一切能和反清複明聯係起來的文字,全部聯係起來,上奏皇帝,舉報‘將明之才’來升轉,最終導致了整個官場,人人說話都得萬分小心,多磕頭少說話就是至理名言,一旦被人抓著辮子,人就死了。
今天還是至交親朋,明天就成了他人升轉的墊腳石。
這種告密之風迅速蔓延,最終完成了韃清朝統治階級的自我閹割。
所以,隻能說安希範和趙南星這些賤儒,生在了好時候,也就是他們活在大明,才能對著皇帝、朝廷指手畫腳,顛倒是非黑白,最後也就是流放金池總督府和崇古堡罷了,而不是滿門抄斬。
普及教育就像是種樹一樣,種一棵樹最好的時候是十年前,其次是現在。
因為大明打算在未來任何一個時間裡普及教育,都要從第一棵樹種起。
搞因言獲罪,會影響普及教育的推廣。
安希範是一個很聰明的讀書人,他能考中舉人,不是皇帝刻意針對,安希範也能考中進士,但是他卻喜歡走捷徑,拜師顧憲誠如此,依靠挨打出名也是如此。
也就是現在廷杖真的會打死人,否則安希範絕對會騙廷杖。
當今天下讀書人都深切的知道一個道理,那就是陛下殺人不眨眼,不要跑到皇極門騙廷杖,陛下會視為逼宮,打死都沒人敢為你說一句話。
世宗皇帝的時候,在左順門打死了幾個清流,鬨出了不小的亂子。
當今時代,誰敢到左順門伏闕,陛下會把這些個清流打死,把他們家人流放到海外,把所有跟他們有關係的師生一起清退送到遼東墾荒,誰敢蹬鼻子上臉喋喋不休,陛下真的會發兵抄家。
陛下這套絲滑的清算瓜蔓連坐小連招,不弱於太祖雄風。
陛下根本不在乎暴君的差評,尤其是身後的差評。
如果能夠早點精讀矛盾說,安希範就會知道,任何事情,都有他的兩麵性。
想要依靠寧遠侯打人去成名,得挨得住鐵拳,顯然安希範挨不住,他去了金池總督府,還連累趙南星到大洋彼岸的崇古堡去了。
新日運河的計劃還在進行,先把城堡修好,再把鵝卵石鋪的道路修成官道驛路,新日運河的修建,沒有太詳細的計劃,有點踩著西瓜皮滑行,滑到哪裡到哪裡的荒謬感。
“陛下,禮部建議每一個番邦使者,無論會不會漢文,都給他們配個通事。”馮保拿出了奏疏放在了皇帝麵前,打斷了皇帝的遐想。
朱翊鈞打開了奏疏隨意的問道:“嗯?為什麼?”
馮保低聲說道:“這萬一吵起來,有失大國雅量,朝鮮使者李後白搞了一手狸貓換太子,把國書給換了,弄得風頭正盛的禮部諸官,丟了好大的臉,所以就想了這麼個折中的法子。”
人和人有的時候,就是會莫名其妙的吵起來。
馮保甚至見過陛下和皇後,為了件小事,吵得麵紅耳赤,等冷靜下來,仔細一看,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有人在中間調和一下,就沒有這檔子事兒了。
比如陛下和皇後為了朱常治的事兒,就拌了幾句嘴。
夫妻不吵架,那就不是夫妻了。
通事翻譯的時候,給雙方一個冷靜的時間,就不會話趕著話,吵吵起來了,大家也都能體麵。
“照準。”朱翊鈞看完了,覺得沒有問題,選擇了準許。
“李後白回朝鮮了嗎?”朱翊鈞問起了李後白的去處,文華殿上沒死,回家也沒自殺,他是否回了朝鮮。
馮保搖頭說道:“沒有。”
李後白激怒皇帝,未嘗沒有讓自己做朝鮮文天祥的想法,可惜皇帝壓根沒有發怒,李後白自己又不敢死,李後白甚至不想回朝鮮,如果朝鮮一團糟,他的複國主張還算是為民請命,可是,朝鮮一切良好,李後白的主張是為朝鮮人招禍。
從朝鮮來的消息,又都是好消息,修了多少裡的溝渠、營造了多少裡的官道驛路、落成了新宅等等。
李後白終究選擇了讀書人一貫的辦法,自己與自己和解了,這毫無疑問是懦弱之舉。
朱翊鈞拿起了下一本書奏疏,福建、江西、湖廣等地巡撫聯名上奏,事情也非常簡單,他們要求在富裕的地方,行還田令。
這幾位巡撫也不是沒事找事,因為再不行均田令,力役都要被富裕和海外給吸光了!
“讓徐爵把先生宣來。”朱翊鈞看著奏疏有點拿不定主意,打算問問張居正的看法。
自從金池總督府拉了一船的金沙回到大明,並且皇帝製作成了明晃晃的金錠放在了皇莊,公開展示之後,沒人再懷疑金池總督府黃金的真假了。
金池總督府需要人,但想要發財的人,如同過江之鯽。
即便是到金池總督府挖不到黃金,一片非常適合種地的地方,對於大明人也有天大的吸引力,十六年上半年,向南洋、金池、大鐵嶺衛等地輸送人口已經超過了五萬七千人,全年預計要超過十萬人。
這十萬漢人,可都是壯勞力。
福建的人口外流最嚴重,其次是江西,江西是對廣州、浙江人口淨流出,湖廣地麵則是向南衙、鬆江府和呂宋總督府流出。
“朕今天去聽了一個聚談,蔡獻臣講,要給萬民每年發十二貫寶鈔,朕聽完之後,覺得他的想法很好,隻是朕很窮,沒有那麼多的黃金,也發不起那麼多的寶鈔。”
“他講的其實是一種供養機製。”
“但是今日南洋營造的銅鎮、漢鄉鎮,就是給出海的漢民,一個基本的生活保障,就像侯於趙的屯耕五事疏還有遼東農耕局一樣,提供基本生活保障,來吸引人口流入。”朱翊鈞說起了自己聽的聚談。
張居正立刻說道:“上一次趙南星之事,臣就上奏說,此等賤儒搖唇鼓舌,理當嚴懲,流放海外。”
“陛下寬宥,未曾追究,結果今日安希範就照貓畫虎,模仿趙南星,甚至都說到了嶽武穆和文忠烈的身上,陛下略施薄懲,也隻是流放,臣覺得明年開沽點檢,把二人遊一遍,斬首示眾妥當。”
文忠烈就是文天祥,是景泰七年,景皇帝朱祁鈺,以‘臨患不忘國曰忠,秉德遵業曰烈’,給文天祥的諡號。
張居正對皇帝的處置略顯不滿,上一次趙南星的處罰,就過於寬仁,這次雖然追加了懲罰,看起來流放到了金池和崇古堡,真的是流放到了天邊去。
但張居正非常清楚,這二人到了地方,也隻會是人上人上人。
飽讀詩書、且十分聰穎,到了地方,鄧子龍也需要安希範出謀劃策。
張居正對這件事非常在意,這和他在構建的恩情敘事有關,在他看來,解構嶽飛、文天祥是愚忠,就是在解構張居正在推行的恩情敘事。
朱翊鈞很清楚張居正這麼講的原因,可他其實不太喜歡恩情敘事,這會把張居正、戚繼光等維新大臣們的付出異化掉。
萬曆維新又不是靠他朱翊鈞一個人才取得了這些成果。
“下次再有人模仿,朕就殺人。”朱翊鈞想了想,給出了一個承諾。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聖明。”
趙南星這次已經被追罰了,代表著下次有人再想騙廷杖,就會被斬首,陛下做事是很有原則的,再一再二不再三,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張居正眉頭緊蹙的說道:“臣聽聞了蔡獻臣聚談,他的想法很不錯,陛下所言甚是。”
“漢鄉鎮、銅鎮、椰海城、大鐵嶺、金池總督府對大明腹地窮民苦力的吸引力,就是類似於發寶鈔的基本生活保障,所以百姓才願意跋山涉水的前往。”
“福建、江西、湖廣聯名上奏,詢問人員流失,是否可以阻止流徙,如果朝廷仍然不準阻止流徙,那就隻能推行還田令了。”
推行還田令的目的是為了讓百姓生孩子,有家有業有吃有喝,百姓才願意生孩子,才有條件生孩子。
手裡沒有生產資料、生產工具,即便是短暫的獲得了一些財富,也不敢生孩子,因為不掌握生產資料,等於日後生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保障。
哪怕是領到了五畝地,手勤腳勤日後兒孫也餓不死。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不推行還田,就沒人生孩子;推行還田,又需要基礎,最起碼田土的產出收益變小,否則這些個地主縉紳各個招募遊墮,組建那還鄉匪團,受災的還是百姓,萬曆維新,把本來一根筋的事兒,變成了兩頭堵。”
“還田還不得,人口還在流失。”
張居正低聲說道:“遼東、江西的營莊之法,恰到好處。”
王國光離任前給大明朝留下了一個營莊法,就是瑞金、寧化、寧都三縣田兵民變之後的解決辦法。
營莊法,是一種集體生產製度,漢屯田,唐府兵,明衛所,都是一樣性質的製度。
在天下安定初期,家庭式農業經營,無法承擔墾荒、庫壩營造、灌溉水利、道路橋梁等公共基礎設施的巨大勞動力投資,所以農業集體生產,就變成了一種必然。
等到活兒乾完了,營莊法自然而然就會消解。
“唯有如此了。”朱翊鈞最終選擇了折中,人口流失要解決,還田也要解決,隻有先這樣折中往前走了。
搞生產,生產搞完了,小農經濟逐漸瓦解,商品經濟建立,土地的產出變低甚至可有可無,營莊法就完成了它的曆史任務,逐漸消解。
“營莊法一定會消解嗎?”張居正眉頭緊蹙的說道:“陛下,這種集中生產有很多的優勢,可以讓鄉野為城鎮提供農業原料,瓜果蔬菜,這些發不了大財,生活稱不上大富大貴,但絕對可以衣食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