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士大夫對大明的問題了如指掌,但是上奏的時候,總是言不由衷,真正的問題在哪裡,一目了然,生產關係和生產資料的問題,選擇視而不見,說些言不由衷的話。
這很正常,因為講實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兒,海瑞肯講實話,看看他如履薄冰的一生,就十分清楚了。
可是,問題就是問題,不是忽視就可以躲避這些問題。
大明人口從國初戰亂安定後開始增長,到一億三千萬人之後,不再增長,這完全沒有達到所謂的土地供養的極限,而是因為各種原因,百姓不願意生了。
以前沒有大臣們願意說生孩子的事兒,現在大明朝臣們被勞動力不足,逼著看向了這個問題的時候,大臣們雖然理由各不相同,最後給出的答案,卻是高度趨同的,還田或者營莊。
這兩種方法,都是讓百姓擁有生產資料和生產工具,生活有了盼頭,孩子自然就多了。
已經離開朝堂的王國光,曾一針見血的說:經濟這種事說複雜是包羅萬象,說簡單,其實就是一句話,短期內看政策,中期看土地,長期看人口。
有人才能誕生出足夠的人才,才能推動生產力的不斷進步,才能不斷的催動社會進步,才能擁有足夠的勞動力,擁有強悍的生產能力,擁有世界上最大的消費市場,進而保證大明的商品優勢,保證大明的領先,保證大明天朝上國的地位。
就像日不落帝國是西班牙的核心利益一樣,天朝上國的地位,就是大明的核心利益。
在王國光看來,大明以當下生產力,即當下人改變自然的能力,真的要長治久安,腹地人口,在三億以上五億以下,這是維持長久穩定的關鍵因素,現在大明人口實在是太少了,一億三千萬人僅僅夠大明腹地勉力維持經濟規模,開海隻要拿走一部分,就會陷入勞動力的困境。
而現在是勞動力困境,倒逼大明內部對生產關係進行自我革新。
如果對這個問題視而不見,倭國的現狀,就是大明不遠的未來。
在極樂教肆虐的倭國,沒有孩子出生,因為這個邪祟鼓噪的一切,都是和責任背道而馳,對父母、家庭、親人、朋友切割,推卸一切的責任;極度的享樂,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
正如極樂教那句著名的讖言:聖愚皆腐骨,榮華三更夢;虛名榮利定非真,望美揚名似幻塵。
如果大明不進行自我革新,不用戰敗,大明就會變成極樂教適宜的土壤,無論大明朝廷如何圍追堵截,哪怕是真的攔住了,但極樂教還是會在大明誕生,並且不可逆的由大明發達地區,向著落後地區蔓延,最後充斥到大明的每一個角落。
“沈宗伯這篇奏疏有意思。”朱翊鈞拿著沈鯉的奏疏,看的津津有味。
沈鯉提出了一個觀點,那就是楊巍案的本質原因,是因為陛下十分英明,最終導致了這些複古守舊派不得不鋌而走險,因為再不動作,皇帝就把這幫複古守舊派給熬死了。
複古守舊派們本來在等,等皇帝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力,站在人間的最頂峰,身邊所有人都在阿諛奉承,都在不停的表忠心,當皇帝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自己手中掌控的時候,萬曆維新真正的危險就來臨了。
直接對抗皇權還是太危險了,尤其是陛下掌控了京營和暴力之後,挑釁皇權的結果,是在拿自己九族開玩笑,而等待皇帝犯錯,就是一個上上策。
皇帝會因為周圍的環境,不可避免的變得瘋狂起來。
窮兵黷武、激進變革、瘋狂清算和不顧一切的開疆拓土,這種隋煬帝式的瘋狂,會給萬曆維新埋下無數的隱患,然後隻要等待著這些隱患發酵為一個個的驚雷,就是反攻的時刻。
簡單來說,複古守舊派們之前,一直在等待著皇帝發瘋。
一個年輕的帝王,掌握了如此權力和實力,他能保持多久的理性?這是複古守舊派們在等的東西。
可是複古守舊派們,等的有些絕望了。
邸報、廷議、聖旨、政令等等,都告訴這些複古守舊派,皇帝和元輔在文華殿決策中,往往處於保守派的角色,不要吹求過急,是皇帝經常出現的批語。
比如一條鞭法的喊停以及還田令的有限推動,甚至大明朝廷還搞了個還田折中版的營莊法,比如對於吉福總督府的定性,皇帝也進行了調整。
這讓複古守舊派們徹底絕望,才變得如此瘋狂,因為望眼欲穿,實在是等不到皇帝發瘋的時候了。
“這也不是朕英明,這大臣們說的有道理,朕就得聽,一人計短,眾人計長,不是大臣們輔弼,朕一個人撐不起這大明江山。”朱翊鈞朱批了這本奏疏,沈鯉這本奏疏有著非常明顯的拍馬屁嫌疑。
大明江山這片天,光靠朱翊鈞一個人,扛不起來。
“說的再有道理,那也得陛下聽才行。”馮保倒是不覺得沈鯉在拍馬屁,而且覺得沈鯉說得對,楊巍這麼急,原因已經非常清晰了,真的等不到天崩地裂那天了。
陛下還年輕,能夠接受反對和批評,可是隨著老臣的逐漸離去,陛下還能聽得進去這些意見嗎?
人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萬曆十六年的深秋,一名夷人來到了大明京師,敲響了黎牙實的家門,京師實在是太大了,這名夷人找了很久,才終於才找到了黎牙實的家,這名夷人穿著儒袍,紮著頭發,紅色的頭發微微卷曲,臉龐瘦削,鼻尖高聳,眼睛深邃有神。
“你終於來到了京師。”黎牙實聽聞來訪者的名字,急匆匆的到了門前迎接,看著麵前俊朗的男子,黎牙實露出了一個滿足的笑容。
此人正是黎牙實從泰西帶回大明的學生,伽利略,伽利略在比薩大學讀的是醫學,因為竊取屍體解刳,收到了教廷審判所的禁令,因為缺錢,被迫退學的伽利略,輾轉到了馬德裡尋求工作,而費利佩為伽利略安排給了黎牙實,帶到了大明。
因為費利佩也很清楚,在教廷影響力極大的西班牙,伽利略已經不能進行自己的研究。
在馬德裡的街頭討論潮汐,都是違反教廷教義的行為,伽利略在泰西就隻能帶著鐐銬跳舞。
伽利略笑著說道:“我的腳步遍布了整個浙江,大明官僚們在浙江進行了還田,經過了複雜而且持久的鬥爭後,在我離開浙江的時候,杭州、紹興、寧波、台州、溫州五府,全麵完成了還田。”
“有的時候,我甚至懷疑,在東方的世界裡,神活在人間,神說要還田,浙江就完成了還田,這些鄉賢縉紳,交出了田畝,避免殺身之禍。”
黎牙實連連擺手,滿臉笑容的說道:“那也要經過九卿圓議,經過了廷議批準後,才允許還田,哪怕是神要有光,也要經過九卿圓議。”
“陛下出讓皇權,共享決策權,換來臣子們的忠誠,所有進入文華殿的廷臣,都是帝國的掌舵人。”
大明的政治結構,仍然是皇帝專權,但皇帝將手中的權力,分給了文華殿廷臣共同決定國朝的命運。
伽利略思索了許久,才眉頭緊蹙的說道:“是羅馬的元老院嗎?我隻聽說過羅馬元老院,從未在現實裡見過這種方式。”
羅馬離開太久了,以至於羅馬的種種都變成了傳奇故事,故事總是有各種各樣的色彩,無法窺得全貌。
伽利略覺得元老院製度,是一種傳說,是人們對羅馬的想象,並非真正的羅馬,一如複古派們整天嚷嚷著法三代之上一樣。
三代之上,人還是祭品,甚至連善惡標準都沒有,那個時代,真的不是什麼好的時代。
黎牙實點了點頭又搖頭說道:“和元老院不同的是,大部分的元老,是通過一層層的人才遴選,考中了進士,在殘酷的官場上,戰勝了所有對手,才走進了文華殿內,所以這些元老們無情且頗有手腕。”
伽利略明白了和羅馬元老院的不同,他搖頭說道:“我其實對政治活動不感興趣,人性的醜惡總是在這些政治活動中暴露的一乾二淨。”
黎牙實十分認同的說道:“我也想要勸你,遠離政治,這不是你擅長的領域,或者說,避免被權力所異化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離權力。”
“遠離權力,否則會變得不幸,至少對你而言,這是一句良言。”
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接近權力,伽利略和德王朱載堉很像,他們在萬物為無窮之理上的天賦,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們如果參與到政治之中,很容易因為缺乏敏感性,死無葬身之地。
“這些年你在浙江做什麼?”黎牙實好奇的問道。
伽利略從袖子裡拿出了一張紙,上麵密密麻麻的寫著拉丁文,他頗為滿足的說道:“我在浙江參與了十七家惠民藥局的籌建,親手為一萬三千人接種了牛痘,培養了三百五十名有醫學基本常識的醫生,最起碼都是熟讀《解刳論》對一些常見的衛生、預防問題有一定見解。”
“臨行前,浙江巡撫侯於趙接見了我,給予我一塊二等頭功牌,這是朝廷的恩賞與認可。”
伽利略拿出一個檀木盒子,打開裡麵是一塊一兩重的全銀功賞牌,這塊功賞牌似乎沒有任何的特權,但其實是伽利略的身份證明,代表了他對大明國朝的貢獻,是大明朝廷對他貢獻的認可。
這對伽利略很重要,沒有這塊功賞牌,他無法進入理工學院繼續就讀,無法進入科學的聖殿,格物院成為格物博士,在伽利略心中,格物院就是聖殿。
“我現在終於不再是一個夷人了,大明的華夷之辯,真的是一言難儘。”伽利略說起了自己的心路曆程,從被人用異樣的眼神盯著看,再到被人認可,當然他也經曆了一些難堪,終於獲得了大明人的認可。
大明很奇怪,一方麵大明因為萬曆維新,整體有些唯利是圖,凡事都講利益;另一方麵對道德又有崇高的要求,將道德的實現,視為朝廷最高追求,他這樣的蠻夷也獲得了認可,就是追求道德實現的結果。
或許,這就是大明皇帝講的矛盾,萬事萬物總是如此的矛盾。
黎牙實拿出了一個盒子,打開後,從裡麵數了十張銀票,遞給了伽利略說道:“你如果缺錢的話,我可以給你一點,費利佩殿下,每年都會讓使者帶來一萬兩銀子,供給我在大明的活動,這是一千銀,你可以到寶源局兌換為銀幣,用於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