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一道裹著黑煙的虹光掠過凍土上空。
此間飛雪固然可怕,但隻能將黑煙外圍極少數的惡魂凍結、剝離、落地。
內裡那玄袍男子和銀袍女修卻是毫發無損。
若要探索,自是需要裴雪涵用“分海術”慢慢飛行,但既要快速穿過此地,便無法慢吞吞地使用前種法子了。
“抓緊。”
宋延柔聲道了句。
旋即,他就感到一雙素手小心地摟住了他的腰,那嬌柔的身體也貼上了他的背脊。
這種情感並非無根之木,而是在那幻境中同渡百年而修來的。
可以說,裴雪涵已然超越了任何女子與他在一起的時間。但明明兩人相識並不久。
其中的強烈怪異感、矛盾感伴隨著那一股令人越發沉溺的溫柔同時升起。
下一刹,虹光鑽入了再一個秘境。
與凍土的死寂不同,才入此秘境,一股衝天的喊殺聲就如敲鑼打鼓般入耳而來。
氣溫由冷轉溫,但卻是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溫,那安靜漂浮在空中的灰色霧氣彷如汙穢,令人忍不住心生躲避之念。
可霧籠天地,如何躲?
宋延神識掃出,卻依然受到阻礙。
但其實已無需神識,因為隻是稍稍一掃,都能看到諸多修士、妖獸正廝殺在一起。
隻不過,這種廝殺卻不是修士和妖獸之間的,而是“大亂鬥”。
所有修士和妖獸都瘋了。
宋延眯眼,又落到一個無頭修士身上,微微皺眉,同時確定了一個想法:這些修士不僅瘋了,而且縱然死了,卻也還在廝殺,因為煞液煞固也都瘋了。
修士妖獸死去,製造煞氣。
瘋狂的煞氣又重新占據修士妖獸身體。
周而複始。
薄薄的霧氣不停刷新著任何存在的記憶。
這大霧裡籠罩的,是一個“死了也不休”的世界。
裴雪涵頓時掐指禦訣,全身繃緊,準備攻擊,因為她已發現自己與自家男人被某個怪物盯上了。
一隻棕色翅膀的熊頭妖獸飛天而來,厲吼著,往兩人拍打而來。
裴雪涵正欲出手,卻被宋延抬手搭住手背,輕輕壓了下去,同時黑煙虹光極為靈巧地避開了攻擊,在霧空中劃開弧度往遠而去。
“先彆攻擊。”
“好的,道兄。”
一路走來,裴雪涵早對宋延言聽計從,因為她已發現這位道兄不僅實力強大,心性算計也都在她之上,所以她乾脆放棄思考了。
宋延化虹飛行,靈巧地躲避著一個個或妖獸或修士的攻擊。
所幸,那些瘋了的妖獸和修士很容易轉移目標,他們的記憶和念頭始終會被新的覆蓋,除非宋延在他們視線之中,他們才會出手,否則隻會漫無目的地狂殺亂殺。
嗖~
嗖嗖~~
虹光經天,萬魂幡外替死的惡魂們也有極少數變異了,發瘋了,開始飛離幡旗,到處擇物而噬。
雖然此時隻有極少,但時間一久,卻會越來越多,若是宋延什麼都不做,就開著萬魂幡在這裡瞎晃悠,那整個萬魂幡都會被此間霧氣給腐蝕掉。
這還是宋延將萬魂幡轉化為了萬魂倀幡才能達到的,換個人,早就因為萬魂幡的不可控而撐開了極大區域,然後惡魂早就散了。
在旋繞了許久之後,宋延已經發現了下一個秘境的入口。
越發濃鬱的苦海氣息從那秘境中滲出
那氣息甚至比前幾個秘境中的苦海氣息加起來還要多,多到已經無法容納。
也許,霧境之後就已是倀王魂閾的儘頭。
那該怎怎麼辦?
陡然,宋延眼皮一跳,因為他發現自己留存在洪水秘境中的那隻“無影幻鴉”也失去了聯係。
這說明那外來者已經進入了洪水秘境。
這速度,是毫無阻礙,毫無顧忌,好像就是純粹在趕路。
宋延心跳陡然快了起來,頭皮宛有細針刺入,一股久未品嘗到的口乾舌燥感油然而生。
前狼後虎,不過如此!
怎麼辦?
他深吸一口氣,視線急掃,想要尋到個解決辦法。
霧境地貌是山地,起伏頗大,綿延甚廣。
而若細細觀之,霧氣的濃淡其實也頗為不均。
深峽處濃,天穹處淡,深山裡濃,平原上淡。
宋延稍作繞旋,忽的一咬牙,暗暗道了聲“拚了”,旋即陡然將萬魂幡全開,然後激射向下一秘境入口。
可他進去。
隻是在入口停了停,待看到萬魂幡散落周邊的發瘋惡魂後,才陡然對裴雪涵道:“用分海術。”
裴雪涵急忙施法,兩人麵前霧氣分開,形成個丈許的空域。
宋延收起萬魂幡,再掃了眼周邊,心道:‘如此一來,後麵若有人追來,也容易做出我已匆匆入了下個秘境的判斷。’
旋即,他禦劍,裴雪涵開路。
兩人花費了約莫半個時辰落在了一處霧氣很濃的峽穀。
待到落入其中,尋到處山洞,宋延便取出紙屋,往洞中拋出。
紙屋瞬間撐開,其牆壁在霧氣的腐蝕中隻是產生了輕微的裂響,卻無有半點裂痕。
宋延深吸一口氣,又取出了“小天道聚引陣”,陣旗分落峽穀,陣盤轉動些微,使得周邊霧氣往此間稍稍聚攏,從而進一步護住紙屋。
霧氣濃淡起伏,尚在正常範疇,一個“小天道聚引陣”也隻是個小小的“吸力器”,並不會產生異常。
下一刹,他拉著裴雪涵落入紙屋,眼見後者要說話,抬指比了個“禁聲”的姿勢。
裴雪涵美目掃動,詫異地看著這玄奇的紙屋,可旋即一驚,她雖不發出聲音,卻還是抬手指向不遠處的牆壁。
宋延早看到了。
隨著霧氣增濃,紙屋再度承受了新一波的“強度檢驗”,但這一次卻不僅僅是“輕微裂響”,而是多了一絲小小的裂痕。可還行,能撐得住。
做完這些,宋延拉著裴雪涵入了屋。
既然前狼後虎,那就躲一躲,讓後麵的虎去對上前麵的狼。
可他並沒有十成的把握,但對方既然來勢洶洶,似在趕路,又在前麵掐滅了他留下的三隻“無影幻鴉皮影”,那麼做出“他已快速進入下一秘境”也在情理之中,因為對方盯的絕不是他,所以也不會刻意在此間停留,一個山穀一個山穀的搜尋他。
此時,他站在紙屋中的紙窗前,看著院外天穹上流如灰綢的濃霧。
屋子裡,安靜的嚇人。
兩人誰都沒說話。
宋延十指交錯,他已明白:他對這倀王魂閾所牽連的人,牽連到的事,一無所知!
此時,他有一種當初在南竹峰上遭遇“南吳劍門第一次襲宗”時的恐慌感。
那時候,他心驚膽戰,狂奔急跑,恍若嘍囉,甚至鑽入雪中,假裝雪人進行躲避。
那時候,他不過練玄三層,而外麵則是練玄高層,甚至是絳宮修士。
現在也差不多。
他本以為境入紫府就已經有了話語權,但那不過是在小國家而已。
正想著,他忽的又感到自己的手被一雙柔荑輕輕覆合,抬頭卻對上了裴雪涵那雙溫柔的眼睛,百餘年相伴的歲月與回憶在其中靜靜流淌,自有一股愈人心神的魔力。
那雙眼睛仿佛在告訴他“無論生死,與君相伴,不離不棄”。
這種甜蜜的仿是“傳說中愛情”的感覺,一下子闖入了宋延心中,令他感到神魂深處與此女羈絆越發之深。
深到讓他開始警惕並恐懼。
因為他已意識到:他和裴雪涵從相識到相愛也不過短短數日時間,好似有一隻手硬生生地在兩人之間牽起了紅線。
過了似乎很久,又似乎才一會兒工夫,遠處陡然傳來怪異的嘈雜尖聲。
那似是由無數蚊蠅蟲豸粘合在一起的聲音,嗡響如天鐘長鳴,咆哮似深海火山,呼嘯如漆黑扶搖,散發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天災氣息,充滿了強大的壓迫感。
這壓迫感,縱是嬰啼上人都比不上。
裴雪涵緊緊抱住宋延。
宋延自己也是臉色有些發白。
但他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用一雙狠厲且冷酷的眸子死死盯著窗外,同時暗暗握好萬魂幡,時刻準備著出手。
一刹.
一息.
一炷香
一個時辰.
一天.
時間飛快過去,但那聲響在遠處響起後,就再未出現。
宋延乾脆盤膝坐下,反正他神識也無法探查穀外,不如養精蓄銳。
他有種隱隱的感覺,也許.距離倀王魂閾產生巨變已經不遠了。
隨著嬰啼上人,古齒它們的進入,這裡許多事都將被推往終點,畫上句號。
可他對這些卻知之極少,隻能靠猜。
但他連這局裡卷入了哪些人都認不全,猜測又能有幾分靠譜?
慘白的紙屋,黯淡的光線隻能照清兩人輪廓。
院外是漂浮的濃霧,霧外是無止境的廝殺。
此時此刻,已是宋延此生遇到過的最凶險、最未知的情況。
寒潭穀時,他好歹知道狐大奶奶,骨煌子要找他,要殺他。
縹緲海時,他至少明白他的對手是紅奶奶,古將軍。
但現在,他竟連自己對手是誰,都已不清楚,因為在那些人眼裡他或許根本連對手都算不上。
他不是這次事件的中心。
此時,他除了讓自己延遲入場,彆無選擇。
可他又知道,若是倀王魂閾終歸要畫上句號,那.縱然他躲在這裡,又能躲到何時呢?
但他還是在躲,或者說是等。
他一向很有耐心。
他的心並沒有隨著時間流逝而被削弱,反倒是越發地癲狂起來。
他眼中已滿是殺意,滿是因恐懼、憤怒、絕望而帶來的殺意,興奮,乃至猙獰。
他的大腦也飛速轉了起來,可又被他強行的養精蓄銳而靜靜壓住,隻等著反彈的那一刹。
不知過了多久
宋延又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哢哢”聲,那是碎裂聲。
空氣稍稍安靜了下。
下一刹,那碎裂聲就如落入油鍋的水滴,陡然“劈裡啪啦”地炸了起來,似乎漫天遍地都是,從四麵八方而來。
他猛然掃過四周,發現紙屋的牆壁竟然誇張的出現了大量裂痕。
那些裂痕如蛛網綿延,不一會兒就爬滿了幾麵牆壁。
這說明外麵的苦海氣息正在以一種可怕的速度瘋漲,漲到紙屋已無法承受。
宋延抬手,收回“小天道聚引陣”。
頓時,裂痕的浮現停止了。
但無論是他,還是裴雪涵都已知道:停止隻是暫時的,這魂閾深處有些事已經發生,故而才會形成這種大規模的苦海氣息爆發。
至於外麵的秘境,已經不知道疊了幾重了。
裴雪涵看著外麵暫時靜止的裂痕,忽的輕輕喊了聲:“道兄.”
宋延道:“怎麼了?”
裴雪涵認真看著他,道:“我知道你一直很擔心,擔心我們之間突然生出的羈絆會成為陷阱。
這些天我有很認真地想過,道兄的擔心一定會是對的。”
宋延默默看著她,道:“那你說怎麼辦?”
裴雪涵抓著他的手,笑道:“殺了我。”
宋延道:“殺你,隻會留下更大的心裡破綻。這事.無解。”
裴雪涵忽的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閉上眼,貼臉在宋延懷裡,柔聲道:“我總算知道道兄和幻境裡是一樣的,都是那麼的刀子嘴豆腐心,你明明有解,卻不願意去做。
我這麼天真,這麼愚蠢的女修在看過了道兄手段後,都能想到的法子,道兄怎麼可能想不到?
下一個秘境,我不可能活下來。
而這個陷阱,我也不想讓道兄去踩。
所以.”
她陡然屈指禦劍,溫柔地看著宋延道:“雪涵心甘情願成為倀鬼,永遠陪著道兄。這樣.道兄的心境就無懈可擊,再無法被人利用了。”
屋外,霧氣又再增多,牆壁的哢哢聲再度開始響起,這紙屋所能撐的極限已經到了。
裴雪涵已然舉劍。
劍光生寒,卻忽然被宋延雙指夾住。
哢.
哢哢哢.
院外的裂響越發密集。
裴雪涵輕笑道:“我與道兄相識,其實連半年都不到吧?是有人在道兄心裡種下了心魔.”
宋延道:“我知道。”
裴雪涵道:“我是必死,道兄若顧我,反倒被拖累。”
宋延沉默半晌,問:“你恨我嗎?”
裴雪涵微笑著搖搖頭:“早在入魂閾時,我就已經做好了死的打算。
在古骸那裡,我其實也早該死了。
能遇到道兄,還一起度過了百年時光,一起度過了這些日子,我已經很知足了。
謝謝”
宋延陡然屈指,他儲物空間中一柄飛劍嗡嗡射出,浮呈半空,劍氣盎然。
裴雪涵驚訝地看著他,似乎是第一次知道他居然也是劍修。
然後,她似是明白了什麼,緩緩閉上了眼。
宋延抬手,雙指點在了她眉心。
“我的人,我自己殺。”
“這樣,我的心境就永遠不算圓滿,因為我一定一定要殺死導致這一切發生的人。
無論倀彌如何再帶我入幻境,我的羈絆隻會是它,是它幕後之人。
說不定.是整個佛門!
百年,千年,萬年
它也休想再惑我分毫!”
他深吸一口氣,而那手指已經將一道神魂從佳人身軀裡緩緩拖了出來,化作了倀鬼。
他拖的很慢,就好像用帶著鋸齒的刀子在慢慢割著自己的血肉。
他要自己永遠記住此時的痛苦,怨恨。
佛門沙彌用幻境裡的數百年為他種下心魔,他卻將心魔化作了對佛的徹底怨恨,永遠無法再被度化。
須臾後.
滾滾黑煙從濃鬱無比的深穀大霧中飛出,往前方秘境而去。
空間漣漪蕩開,黑煙卷入其中。
後方的秘境早已被清掃一空,一覽無餘的灰色天空漂浮著一個巨大的灰色太陽。
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