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很快過去
宋延這洞府前,再無什麼人光顧,從而變得冷冷清清。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料想必然和兩次斬斷因果有關。
而待到入秋,大批遭了天災獸而失去了家園的難修從外湧入,想來入住尋仙穀。
但尋仙穀洞府有限,而難修中還有錢的也是有限,故而隻是收留了一批,還有更多的難修則是離去。
期間,宋延又看到了方天盛,環仙子的身影。
這對兒神仙眷侶似乎對於難修的遭遇很是同情,在儘力協調,周轉。
和煦的表情,雪白的裙擺,給這尋仙穀增添了幾分溫暖。
但是,尋仙穀周邊已經開始變得危險起來。
末世之下,道德必將崩潰.這一條理,對於修士界也同樣適用。
原本此間不會出現搶劫的情況,可現在卻不一定了。
在聽聞了幾起失蹤事件後,尋仙穀原本還會外出的修士們再不敢單獨外出了,要麼多人組隊,要麼則是宅在洞府裡。
初冬,蒼山負雪,一塊塊黑色岩石被細細抹上了鹽霜,棉絮,變得雪白而孤寂。
岩石不會孤寂,但在孤寂的人眼裡,彆說岩石了,就連天空大地都一般模樣,都一般的空空蕩蕩。
宋延忽的想到穿越前看到的一句話: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餘。
他斬去了自身的因果,但事實上這些因果對他來說乃是好的,乃是錨點,乃是他和這紅塵的聯係,而作為一個修士來說,這些東西也是極為重要的,也是不足的。
而危機,卻也不至於。
因為他明白,他斬去這些因果的初衷是“為了雙方好”,是“因果已然結束,覺得留下也沒用”。
可真的沒用麼?
他斬了這些因果,乃是“損不足而益有餘”,損了自己的心境曆練而補足了所謂的”無有後患“。
‘難怪感到空蕩。’
‘原來這並不是使用這天賦的後遺症,而是我自己用錯了。’
宋延思索許久,他開始對“無我”生出新的理解。
“無我”的真正作用其實並不是“斬斷塵緣”,而是為了“斬斷危機”。
譬如他若是和某人結了仇,而那個人身後又牽連到一個大勢力,這種情況下,他就可以嘗試斬斷兩人之間因果,從而避免“打了小的來了老的,動了老的來了更老的”,如此無窮無儘。
冤冤相報何時了,有時候斬草除根也不能斷絕這恩怨,若是能再加上斬斷因果,就萬無一失了。
這種事不是怕不怕的問題,而是煩的要死,且你永遠不知道這事兒有沒有後續
保不準你前腳還在誌得意滿,“吃著火鍋唱著歌”,後腳忽然來了個更強者,口喊著“小輩爾敢”,然後將你攆得如惶惶喪家之犬,到處逃跑;
又保不準數百年後還會有人來找你報仇,或是滅殺你至親之人,到時候對著姍姍來遲的你說一句“宋老魔,也叫你感受我當年的痛苦”,而你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問出一句“本座手中染血甚多,你你到底是為誰報仇的”。
宋延不喜歡這種事。
若是結束了,那便該徹底結束。
可天地因果又豈會隨你心意?
但若斬因果,那就可以了。
這才是正確用法。
寒風呼嘯,卷起千卷銀浪萬縷雪潮,橫渡這高聳且漫長的尋仙穀。
宋延搓著手,走出洞府。
斬卻塵緣這種事,讓他到現在還感到沉悶。
所以,他得出來透透氣。
洞府裡,婆須玉妝還在磨合身體。
經過這許久,她已經基本適應了血屍玉妝。
但問題還是存在的。
一,不會說話;
二,善惡不分。
宋延無法教會她哪些人該殺,哪些人不該殺,也無法讓她理解什麼人對她懷有惡意,什麼人又是善意。
因為,除了宋延之外,但凡有生命出現在她麵前,婆須玉妝永遠隻有一個態度,那就是:吃吃吃!!
她會迅速殺死除了宋延以外的一切目標,然後吞噬目標,使其變成自己的養分。
但宋延之所以任由婆須玉妝存在,是因為他能感到一點。
婆須沙華很清楚地知道血屍玉妝對他的意義,也明白血屍玉妝的存在會讓他開心,所以.婆須玉妝非常愛惜血屍玉妝的身體,且以一種神秘的掌控地府之氣的方式在對血屍玉妝進行強化。
若說之前的血屍玉妝是處於“隨時可能落回絳宮後期的紫府初期境界”,那現在.她已經在往著“紫府中期”邁進了。
這種成長速度極為恐怖,而這些都是婆須沙華的功勞。
而婆須玉妝的攻擊手段也很強橫。
利用強大的體魄攻擊,利用十指間探出的樹根戳入目標身體,然後迅速吸收目標生命能量。
宋延側頭掃了掃洞府之中。
婆須玉妝正在進行她的“修煉”。
那瓷娃娃般的紅衣魔女正不停揮舞雙手,十指間不時探出的樹根就好像利爪。
忽的,她又撲到洞壁上,尖銳的指尖使得她能輕而易舉地在洞壁上快速爬行。
忽的,她周身散開一團詭異黑雲,那些黑雲凝而不散,乃是由地府之氣構成。
她就坐在這朵黑雲山,像貪玩的孩子一樣,在逼仄的洞府裡“嗚嗚”地飛來飛去。
若天地能感到這團地府之氣,怕是塵光宗大地之下的天災土獸、水獸都會統統爬出來,讓黑暗天災提前到來。
隻不過,婆須玉妝對於地府之氣的掌控之力極度強大,兩片葉子時就可遮天,如今她已經三片了。
“呼呼.”
宋延微合雙手,嗬著熱氣。
在極度收斂境界的情況下,他還是能感到深冬的冷意的。
而此時尋仙穀的各處洞府前僅有零零散散數人,彼此之間也懷著一種警惕,若是看到雖會含笑相對,但總是充斥著強烈的疏遠感。
宋延沉浸在此時屬於“練玄九層散修石煌子”的身份和環境中。
黑暗天災將至,大批難修從外而來,周邊環境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安穩,無道侶無朋友,他待在這兒,也沒什麼錢,更無機緣,唯一的路徑就是趕緊去向塵光宗管事采買一粒最普通的絳宮丹,求個突破。
至於未來,完全看不清,但可以預想的是,未來絕對不會往好處發展,一種越來越不安的情緒已如陰雲般籠罩他的心頭。
真就是天地鎖人。
可他又能如何?
他什麼都做不了。
但.若他是彆人就好了。
所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世上又有哪個“凍死骨”不痛恨“酒肉發臭的朱門”,又有哪個“凍死骨”不想變成那“酒肉發臭的朱門”呢?
一時間,宋延徹底沉浸在此時的狀態中。
而他本命秘寶之中,玄黃物質再度溢出了星星點點的金色,這些金色反哺與神魂.
不知過了多久,宋延從這種頓悟中醒了過來。
他掃了眼麵板。
卻見麵板上多出了一行信息:【天賦4:他化】。
領悟並不需要什麼“在生死關頭”,或是“在親友全滅的悲慟之時”,領悟講究的是一個“水到渠成,厚積薄發”。
沒什麼大戰,隻是在這一個寂靜的冬日,宋延忽然就悟了。
他悟的不是什麼生死殺道,而是簡簡單單的“他化自在意境”。
可人生頭一回,縱然初步領悟,卻也需摸著石頭過河,在實踐中加深認知。
待將意境徹底鞏固,融合與本命秘寶,從而形成本命境胚後,他就可以嘗試橫渡苦海,以達到下一境界了。
‘出去轉轉,尋找一個他化目標試一試吧。’
宋延踏出尋仙穀,開始到處轉悠。
他的神識也開始放開,掃尋四周。
這一看,才發現湧來尋仙穀的難修隻是九牛一毛,在外的難民才是多如牛毛。
塵光宗所在的島嶼名為島嶼,其實已經算是個小型大陸,大陸西邊已經遭受天災水獸、土獸攻擊了。
此時,一車車的難民拖家帶口紛紛東來。
有馬車,牛車,驢車,甚至還有獨輪車,這些都還是運氣好的,都還是頗有家資的。
宋延隻是神識掃過,就能看到一路地獄般的場景,餓死的,凍死的,病死的,人相食的,淒淒然而難以入目。
這片世界終究是有著玄氣的土壤,玄氣對農田增產乃是常事,故而和平時期這片大地上能養出極多極多的人口。
但人越多,遇上災禍,死的也就越多,不僅多而且快。
活在奢華和平之地的人永遠都想象不到這種悲慘的場景,和平讓他們對於死亡和災難缺乏敬畏,驚歎“怎麼可能死那麼多人”、疑惑“難不成人死了還能刷新”,其實這與“怎麼可能沒吃的,難不成他們不吃肉糜”有什麼區彆?
此時,一名英俊男修正裹著白絨鬥篷站在灰裸的孤崖上,俯瞰著其下一隊正在冒雪艱行的漫長難民隊伍。
這支隊伍有人在死去,但隊伍並不會為死人駐足,他們會繼續往前,直到下一個城市.
方天盛雙拳握緊,指甲雖未刺破皮膚,卻已留下深深痕跡。
嫵媚女修垂首看著自家道侶的動作,輕歎一聲。
方天盛麵色陰沉。
環仙子忽道:“我去吧。”
方天盛點點頭。
環仙子換了副表情,雙手微負,從半空緩緩飄落,黑發如水墨流淌,眉心一點花鈿印記,氣質恍若天畔雲朵,她停在了那支難民隊伍的前麵。
正行走的難民們忽的看到從天而落的絕美天仙,紛紛呆在原地,如同僵住了一般,也不說話,也不發問,隻是麻木地看向環仙子。
環仙子抬手一揮,揮出二十瓶丹藥,然後揚聲道:“我乃塵光宗修士,上宗不忍見黎民受苦,故遣我前來。這些丹藥,你們且用水煮開,每次煮一瓶,然後喝上一口,便可支撐一天。這裡有二十瓶,足夠你們撐到下一個城市了。”
難民們這才黑壓壓地跪倒,用嘶啞的各色聲音喊著:“多謝仙子。”
環仙子神色閃動,落在一些可憐的孩子身上,那孩子臟兮兮的,眼看著便要凍死,她眼中閃過不忍之色,可旋即卻注意到了頭頂的冰冷目光,隻能收回視線,然後翩然離去,落在方天盛身側。
方天盛冷聲道:“你剛剛是不是還想救那個孩子?”
環仙子道:“隻是可憐。”
方天盛如被這句話激怒了,他忽的爆發道:“可憐?可憐?你可憐她,誰又來可憐我們?”
環仙子歎了口氣。
方天盛道:“還記得我們在茂國麼?
那時候的我們可是立在茂國的巔峰,天下無敵,放眼八方根本沒有敵手!
就連國主要做什麼都得來詢問我們。
我們是真正地站在巔峰!
可來到了這塵光宗,我們居然就成了底層!
給這些螻蟻般的賤民發物資的事,居然還要交給我們來做?
他們這是根本看不起我們!”
環仙子垂首,眸中露出猶豫之色,忽地貝齒輕咬,如是下定了決心,勸道:“其實,塵光宗也沒虧待我們,他們給了我不少資源了,彆人有的,我們也有。天盛,你.你就彆這樣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方天盛瞳孔緊縮,麵目猙獰地一巴掌扇出,抽在環仙子臉上,將其擊飛在地,然後往前走了幾步,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她道:“你倒是一條天生的母狗,旁人給你點資源,你就感謝了?早知當初就一劍斬了你,也好教你莫要耽誤我修行!”
環仙子抬手捂著側臉,哭道:“天盛,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方天盛激動的情緒慢慢消緩,轉而變得平靜起來,平靜的可怕。
他傲然道:“吾乃天驕,塵光宗既是狗眼識不得明珠,那也沒必要存在了。”
他往前兩步,陡然拔劍,抵在嫵媚女修頸前,道:“我約了陰殺老魔明日見麵,他很看重我,你來麼?”
環仙子聽到“陰殺老魔”四字,頓時花容失色,道:“你你什麼時候與他見麵的?”
方天盛道:“陰殺老魔的宗門在大陸西側,此番也在抵禦天災獸的過程中破敗了。他老人家宗門被毀,急需尋求新的修煉地點,這便盯上了塵光宗。前些日子湧入尋仙穀的難修,有不少都是他派來的先頭軍。”
環仙子幽幽道:“難怪你那麼熱情,幫了許多修士安頓.我還以為你是真的同情他們。”
“同情?”
方天盛冷笑一聲,然後道:“好了,不廢話了,明天你還和我一起麼?”
環仙子道:“我若說不,你是不是要殺了我?”
方天盛麵容猙獰起來,似乎陷入了掙紮。
環仙子道:“反正你早就殺了很多人,但凡影響你修煉的,前途的,形象的,你全都殺了。也不多一個我。”
方天盛淡淡道:“她們亂我道心,自有取死之道。”
環仙子閉上眼。
方天盛道:“給你一炷香時間考慮吧。”
說罷,他從儲物空間中陡然掏出一個灰色鬥篷,又抓出一把平日裡不用的玄寶長刀,繼而遮蔽麵容,往遠處掠去。
待到追上了那支難民隊伍,方天盛發出低沉地笑聲,口中喃喃道:“你們為什麼要逃?明明隻是螻蟻,死在出生地不好嗎?要不是你們這些螻蟻,塵光宗也不會要我來分發物資。若非我分到了這般下賤的活兒,我也不會生出異心,更不會投奔陰殺老魔!都是你們逼我的!”
方天盛雙指微並,取出長刀,瞄準遠處。
難民們正圍聚一處,幾個體魄還算強壯的漢子正用鍋煮著剛剛得到的丹藥,一群人則麻木地、期待地看著遠處。
方天盛看定最後排的幾人,淡淡一笑,運刀斬去。
然而,玄氣用處,他的刀卻紋絲不動。
方天盛下意識地再施展法術。
刀還是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