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做皇帝的人都明白,形象不單單屬於個人,尤其出門在外身不由己,時時刻刻都要做足政治姿態。
朱翊鈞本是想去看看新學。
但學府也要論資排輩,乾部院校必然得排在技術院校前麵。
皇帝既然出了東華門,就不得不先堆起和藹的笑容轉一圈國子監。
先是交流哲學——也就是萬曆二年辯經以來最新的學說,道理學——的最新進展。
再與監生們展望一番共同治理天下的美好圖景。
最後再為三日後的科舉,稍作勉勵。
直到圍攏的學子開始有熱淚盈眶的跡象,朱翊鈞才匆匆離開,去往對街的學府。
距離皇帝上一次駕臨學府,已經有些年頭了。
建院時栽種在大門前的兩顆小樹苗,七年下來,已然與院牆平齊。
四根漆雕實木,漸老漸舊。
或許是題字的影壁上,總被誰人亂寫亂畫的緣故,也與國子監一般,設了兩名差役輪值。
朱翊鈞並沒有立刻入內,隻站在大門前,仰頭看著匾額。
是徐階的筆跡,四個大字——求是學院。
皇帝駐足不語,神情感慨,左右也不敢上前打擾。
半晌後,朱翊鈞才緩緩開口:“上次徐少師與皇叔上奏此名,朕隻是粗略一看便批了,還未來得及問其中由來。”
對於科學技術萌芽,他秉持著細心嗬護的態度,從不過多施肥翻土。
哪怕學院頻繁奏請賜名,朱翊鈞都儘量壓抑住自己的惡趣味——自己起的名字,才能承載精神的延續。
但皇帝親自籌建的書院,外人沒這個資格冠名,學院之中也沒凝聚出什麼精神,以至於空缺數年。
而到了去年底,徐階與朱載堉突然上奏,說是定好了名字,要題名書匾。
朱翊鈞彼時忙著彆的事,都還未來得及過問。
張宏聞言,連忙上前回話:“陛下,這事當從去年說起。”
“彼時劉頓開在新報上刊登雄文《關於千年以降的數學批判及其未來發展方向》,點出了數學不成體係,前路不明的現狀。”
“去年底,鄭王世子提議,連同程大位、劉頓開等人主持,一齊開壇論法,主旨是《改造我們的數學》。”
“具體內容奴婢不甚清楚,隻知道會上,學院上下達成了莫大的共識,同時將學院的名字定了下來。”
“取《漢書·河間獻王劉德傳》中‘實事求是’一詞——自推演中探求道理,從存在中印證規律。”
“於是便有了‘求是學院’之名。”
朱翊鈞神色頗為複雜,緩緩點了點頭。
見左右都朝他看來,又笑著補了一句:“名字挺好的。”
一會功夫,便眼見徐階從學院大門處冒頭,拄著拐杖顫顫巍巍來迎。
朱翊鈞見狀擺了擺手,招呼左右跟上:“走罷。”
……
跟國子監不同,求是書院的政治氛圍很是稀薄。
出身高的勳貴子弟見慣了皇帝,出身低的百姓畏如虎狼,所以院方沒搞什麼夾道歡迎、熱淚盈眶的場麵,皇帝也特準老師學生們繼續上課。
隻有徐階領著幾名政務官吏陪同皇帝左右。
“聽說你們年前開了一場大會,論《改造我們的數學》?”
朱翊鈞隨口問道。
《關於千年以降的數學批判及其未來發展方向》一文,是他點撥劉頓開寫的。
當然,也沒有什麼要緊的地方,主要就是在推動數學體係的建設上,催促了一番而已。
至於怎麼靠到儒家的道理學上,又怎麼開宗立派,就是他們這些學者要考慮的事了。
按身份,學院方麵自然隻有徐階能作陪皇帝。
“陛下,學院去年開壇論法,主要是奠定了以‘道理學’為根基,取邏輯推演、實踐論證二道,走師法自然的路數,創立了‘自然道理學’亦或者‘自然哲學’。”
朱翊鈞認真聽著。
已經亮出名頭,成立學科了,離開宗立派也隻差一步,整理學說,刊載天下。
“其中鄭王世子、劉頓開等人取邏輯推演一道,找上老夫單獨開了‘理論數學’一院。”
“程大位取實踐論證一道,便另外開了‘應用數學’一院。”
徐階彎腰伸手,在前引路,間或向皇帝答話。
朱翊鈞放緩腳步,讓七十八歲的老頭不至於跟得大喘氣,口中忍不住打趣了一句:“徐少師的意思是,現在求是學院裡,也分起山頭來了?”
徐階也是執過政的前首輔,聽了這話不由會心一笑。
跟人打交道的事,又有哪裡沒山頭?
不過,徐階嘴上還是圓滑略過:“陛下說笑了,學府的事,不能叫山頭,隻是師法自然的方向不同而已。”
“開了理論數學院後,鄭王世子與劉頓開,再度劃分出幾何數學,與代數數學,由二人分彆研究,但這同樣不妨礙他們通宵達旦一起研習數學。”
“而應用數學院,又陸續劃分出物理學、統計學……”
老徐頭是天下一等一的官僚。
哪怕對具體研究內容半點不清楚,但仍舊不妨礙他總結彙報時手拿把掐。
朱翊鈞笑了笑:“不同方向也方便徐卿跟內廷討要經費不是。”
彆看說得一套一套的,但現階段能到“研究”這種程度的人,根本沒幾個,大多數人最多也就給朱載堉等人打打下手,敲敲邊鼓。
繁多的方向,固然有規範的需要在裡麵,但更多還是方便老官僚們討要研究經費。
當然,他也不介意就是了。
徐階附和著笑了笑,皇帝當政多年,敏銳洞察已經鍛煉出來了。
他笑著笑著,渾濁的眼中,皇帝身影逐漸模糊。
一身道袍,超然瀟灑,心如明鏡,錙銖必較。
似是故人歸啊。
“……也就罷了,你擅自跟軍器局討要火藥等禁物,還炸傷了朕的表兄,又該當何罪?”
徐階恍惚回過神來。
一行人已然來到李誠銘的值房,皇帝正圍在一堆鐵疙瘩麵前戳來戳去,口中嘰嘰歪歪個不停。
李誠銘還沒下課,徐階也樂得陪小皇帝聊閒:“老臣現在隻有俸祿可領了,還請陛下開恩,莫要再罰,莫要再罰了。”
朱翊鈞笑了笑,不信歸不信,但這些朝廷大員情商確實沒得說,說話一套一套的。
真恨不得定個祖宗成法,以後內閣輔臣致仕後,全都留在京城給皇帝逗悶子。
“這就是李誠銘鼓搗的‘火車’原型機?”朱翊鈞指著鐵疙瘩好奇問道。
此火車非彼火車。
說是李誠銘借用水車的思路,更換動力,先後失敗“風車”、“磁車”等項目,又以火藥為動力,研發的“火車”。
說到底就是換著法子驅動,隻為了轉圈圈。
徐階對原理一竅不通,便簡略說起事情因由:“陛下當初視察草場,牽扯出馬匹貪汙案,入主京營後,又絕了調遣兵卒做工的路數。”
“無論牛馬漲價,還是用工匱乏,都嚴重影響到李校尉家裡的磨坊生意。”
“此前又不知道得了什麼靈感,便想借用水車的機構,用在磨坊上。”
“反正都是周而反複的動作,水流可以驅動,彆的力自然也可以,於是就開始琢磨這些東西……”
朱翊鈞沒有抬頭,一麵聽著徐階解釋因由,一麵換著角度打量李誠銘的小火車。
不得不說,對李誠銘這樣的大多數凡人來說,利益才是第一驅動力。
國舅家壟斷京邊三成磨坊生意他多少也聽過。
不過為了提高產能,降低成本,開始琢磨優化工藝,屬實有點過於真實了。
朱翊鈞正在腹誹,就聽到身後一陣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