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軒的正廳裡,坐著一位儒雅文士,五十歲左右,三縷胡須,他身穿襴衫,頭戴四方平定巾,戴著玳瑁老花鏡,在看一卷戲本。
他正是浙江巡撫汪道昆。
身後站著一位男子,三十歲上下,一身藍綠繡花的箭衣,頭戴無折襆頭,英武颯爽。
見到兩位記者進來,汪道昆放下手裡的戲本,摘下老花鏡,揮了揮手,示意兩位記者坐下來。
“溫良、安逸,上午的庭審結束了?”
“回撫台的話,結束了。”
“說說,上午審了些什麼?”
“是。”兩位記者以瘦高長條者主述,微胖略矮者補充,把上午的庭審詳細地講述了一遍。
汪道昆一言不發,靜靜地聽完兩位記者的講述,捋著胡須點了點頭,和氣地說道:“溫良、安逸,辛苦你們二位了。”
兩位記者連忙拱手道:“撫台客氣了,這是學生們應該做的。”
“你們這些旁聽的記者,對此案怎麼看?”
兩位記者對視一眼,瘦高記者開口道:“回撫台的話,我們覺得此案上午已經審得很明白了,楊開泰的商業行為合理合法,頂多是私德有虧。
但是律法是律法,道德是道德,不能混為一談。”
汪道昆不置可否,抬起右手對站在門口的隨從說道:“帶溫良和安逸下去吃中飯。”
“是。”
兩位記者離開後,汪道昆默然了好幾分鐘,突然轉頭,問身後站著那位的男子。
“律法是律法,道德是道德,不能混為一談。子契,這案子審到這個地步,已經水落石出。你怎麼看?子契,坐著說。”
男子正是浙江巡撫長史胡宗美。
他轉到汪道昆下首座位上,撩起衣襟,施施然坐下。
“太函公,學生覺得此案說簡單也簡單,可能沒有我們此前預想的那麼複雜。”
“簡單?此案哪裡簡單了?”
“海公把此案放到上海來審的根源,現在看來,其實很簡單。”
“怎麼個簡單?”
“汪公,學生聽皇上說過一句話,陽光之下,一切無所遁形。就算細微難察的塵埃,在陽光下也會原形畢現。”
“陽光之下一切無所遁形。”汪道昆捋著胡須,若有所思地緩緩點頭,“聽了他們轉述的上午庭審情況,老夫切身感受,突然有了一個深刻感悟。”
“汪公,什麼感悟?”
“上海,不愧是萬曆新時代的先鋒。時刻站在時代潮頭上,引領著滾滾大潮。江蘇,還有我們浙江,雖然在苦苦追趕,但還是落於身後,望塵莫及。”
胡宗美連連點頭:“汪公所言極是。楊開泰案件,說到底是上海市的經濟行為日新月異,為了賺錢,商人不斷改進交易行為其他的人,看著人家賺錢眼熱,也想跟在後麵賺錢。可是池子深淺都不知道,就敢胡亂下水,被水嗆了不甘心,想從彆人身上找補回來
這案子,隻有身在上海的滬州檢法廳和司理院感受到時代和商業的變化,能從容應對。
其它地方,就算我們浙江來辦,估計也會跟江蘇揚州郡司法人員,辦成夾生飯。”
汪道昆讚同道:“沒錯,我們都在這種快速變化中落伍了。要麼手忙腳亂,不知所措;要麼抱殘守缺,一葉遮目。
按照往常的道德規範,楊開泰行為有瑕疵,會被某些道德君子居高臨下,抨擊攻訐。”
胡宗美答道:“撫台,可是在新時代的商業行為中,楊開泰卻是誠信守義之輩。他的所作所為,符合正常的商業法規和道德。”
汪道昆看著,繼續追問道:“僅此而已?”
胡宗美想了想,答道:“楊開泰最大的問題就是與苟實德沒有簽訂契約。要是有白紙黑字的合同,楊開泰何至於落得如此狼狽。”
“時康雖然轉做了商賈,可骨子裡還是難改儒生迂腐氣息啊。萬曆新時代,萬民百業平等,商賈並不丟人,納稅卓異還可以授文官散階,享受縉紳待遇。
可他還是把自己當成儒生舉人,骨子裡還是道德仁義的那一套。皇上說得對,大明工商大興,步入商業時代。
商業時代當然也是以誠信為首,不能再以道德去約束,而是要靠律法去約束,保護大家的利益,讓誠信守義的好人不吃虧。
可律法的根本是什麼,以證據為準繩!
需要白紙黑字的契約,而不是口頭約定。那玩意跟某些君子嘴裡的道德一樣,對自己有利時就是天條,對自己不利時就要因時而變。”
胡宗美點頭應和,“汪公說得極是。楊開泰案子,結局也能大致猜得出來。苟實德偷雞不成蝕把米啊。”
汪道昆聽到這一句,眉頭一皺,“時康的養氣靜心功夫,還是沒有修到家。老夫也覺得,他跟那位苟蔡氏,兩者必有隱情。”
胡宗美淡淡一笑:“汪公,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楊時康畢竟也是凡夫俗子,一時為情所動,在所難免,汪公不必苛求。
何況美眷嬌妾,常人都是深藏後院內闈,生怕外人見到。苟實德卻早早叫苟蔡氏隨著楊時康來上海治病,說不定早就有了陰謀。
上午法庭上苟蔡氏把罪名攬在自己身上,這般用意,路人皆知。汪公,學生有個不情之請,等到楊時康清白之日,還請出手幫襯,成全楊時康和蔡氏。”
汪道昆鼻子一哼,“成全他倆!”
“汪公不僅是撫浙名臣,更是大明有數的戲文大家。汪公的戲文折本裡,多少癡男怨女,多少美眷佳話。怎麼,現實中一段曆經波折的佳話,汪公不願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