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存真攥著軍令的手指微微發顫,燭火在帳中投下他扭曲的影子。
他忽然低笑起來,笑聲裡混著炭火劈啪聲:“公羊瑾這老狐狸……倒是替我省了番手腳。”
這可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頭啊。
“家主?”
親衛隊長顏烈在一旁,忍不住低聲道:“我們要不要……”
“要,當然要!這怎麼可能不要?”
顏存真深吸一口氣,隨意將這軍令撕碎,碎紙在真元的震蕩中化為紛紛揚揚的灰燼:“將消息傳給我顏家親衛二十人,明日不必來北城尋我,你同他們一起,卸甲藏刃,在甕城暗巷備好火油!”
“待明日鄭均攻城之時,便在城中縱火,吸引那公羊老賊的注意。”
三言兩語之間,顏存真已經計劃好了一切。
熟練的不似什麼忠臣良將,而是一個籌備多年的資深老叛徒了。
“明白。”
顏烈嚴肅點頭,正欲離去之時,卻見顏存真再度攥緊了他的手,對著顏烈道:“顏烈,我采兒被鄭均所殺,那是他愚蠢,死不足惜!我這把年紀,怕是沒有第二個子嗣後代了,這顏家的未來,就在你這樣的年輕人身上!”
聽到了顏存真的話語,顏烈不由一怔,緊接著全身都顫抖了起來,心臟砰砰直跳。
但凡是個正常人,都能聽懂顏存真的言下之意。
家主是想讓我,成為家族新的接班人?
想到這裡,顏烈不由感到十分興奮,當即對顏存真拜道:“承蒙家主不棄,烈願以死回報家族。”
顏存真見狀,立馬握緊了顏烈的手掌,對著顏烈低聲道:“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切勿走漏了風聲。”
“請家主放心!”
顏烈忠貞無二,當即轉身離去。
而望著顏烈離開的背影,顏存真不由輕蔑一笑。
就你一個旁係子弟,也想當家主?
采兒死了,既然如此,便隻能把我一直養在外麵不敢輕易示人的私生子帶回來,繼承家業了。
至於顏烈?
若是識趣,念在其有功,待此間事了,打發他去其他地方當個主事便是。
若是不識趣……
那便沉江吧。
“……”
被從北門換下來的房存十分不滿。
無論怎麼說,他都是房氏中人,嵐州是房氏的。
雖然他們世家子弟表現的確實有些不儘人意,但也不能將重要門戶交給顏存真吧?
一念至此,房存便想要去尋公羊瑾說個清楚。
不過,房存行至半路,便見劉南昀同樣快步走來,似乎也有拜見公羊瑾的打算。
兩人碰麵,當時拱手見禮,還算客氣。
畢竟對於房存而言,劉南昀算是今日一起血戰鄭均的生死同袍了,故言語倒是較為客氣一些。
劉南昀同樣見禮。
作為一個江湖人,在朝堂之中也沒有什麼根基,自然是謹小慎微了一些。
如今城中,隻剩下六名通竅武者了。
十一人中,顏采、慕容靈、賀蘭山都被鄭均方才一戰斬殺,房賀被鄭均所擒,就地投降,房平畏懼鄭均之威,又擔心受到責罰,逃到了安龍郡去。
如今,這城中,也就隻有六名通竅武者。
因此,大家都顯得格外謹小慎微。
寒暄之後,房存問道:“劉將軍,你去見公羊瑾,所為何事?”
房存對公羊瑾極度不滿,甚至連‘瀚城侯’三個字也不願意稱呼。
劉南昀聞言,神色略顯凝重,低聲道:“房將軍,在下奉命清點後勤庶務,發現糧草與軍械損耗甚巨,箭矢與火油幾乎耗儘,若不及時補充,恐難以支撐明日守城,正欲向瀚城侯稟明此事。”
“原來如此。”
房存聽罷,點頭道:“鄭均攻勢凶猛,物資消耗確實遠超預期,正好我也要去尋公羊大人商議北門防務之事,不如同行?”
劉南昀拱手道:“房將軍願一同前往,自是再好不過,有您在場,瀚城侯或許會更重視後勤的緊迫。”
房存輕歎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滿:“如今城中通竅武者僅剩六人,顏存真那廝又得了北門指揮權,我房氏在嵐州的根基豈能容他肆意插手?此番定要向公羊瑾討個說法。”
聽到了房存的滿腹牢騷,劉南昀不敢說話了。
涉及嵐州的派係之爭,他可不敢多講話。
不過事已至此,劉南昀也有些不滿。
都什麼時候了,鄭均都要打進來了,還在爭這個奪那個,有什麼意義?
兩人一路疾行,穿過幾條幽暗的巷道,沿途士兵神色疲憊,一路火光搖曳,但並沒有什麼肅殺之氣,反而顯得十分的黯淡,頗有一種日暮西山的感覺,天地之間的暮氣似乎都重了不少。
這種感覺十分古怪,不過二人都沒有太過於在意,同時踏入了郡守府中。
不過剛進這郡守府內,兩人便隻覺一股陰冷刺骨的寒意迎麵撲來。
府內燭火搖曳,卻照不亮那股盤踞在梁柱間的灰暗暮氣,連腳步聲都被吞噬得悄無聲息。
“這老匹夫倒是會擺譜,連個引路的親兵都不留。”
房存冷笑一聲推開內堂大門,話音卻戛然而止。
卻見那公羊瑾端坐案前,左手仍保持著執筆批閱的姿勢,但卻一動不動,好似成了一座木雕。
“嗯?”
見此情況,兩人不由為之一怔,劉南昀當即低聲道:“瀚城侯,末將來彙報後勤事務了。”
一語言畢,公羊瑾並無任何反應。
劉南昀一時之間有些愣住。
而房存意識到了有些不對勁兒,定睛望去,在燭火映照下,這位通竅五境強者的麵容竟呈現詭異的青灰色,全身上下纏繞著絲絲暮氣,仿佛被某種無形的歲月之力抽乾了全部生機。
“不對!”
房存猛地意識到了什麼,快步上前,闖到了公羊瑾麵前,定睛望去,卻見公羊瑾無任何氣息,竟已經死了!
好似,剛死了幾個時辰的樣子。
見此情況,房存臉色大變,低聲道:“公羊瑾死了!”
“什麼?!”
劉南昀也臉色微變:“難道是有鄭賊刺客來此行凶?但在下並沒有在郡守府中感知到其他氣息存在,也無任何打鬥痕跡,難道鄭均的實力,已恐怖至此,不留痕跡便能斬殺瀚城侯?!”
想到這裡,劉南昀不由感覺大為恐怖。
鄭均都這麼強了,那還打什麼啊?
我要投降了,你們隨意。
“不。”
房存臉色古怪,有些踉蹌地撞翻燈架,張口道:“是壽元已儘了。”
“公羊瑾是神武五百一十三年生人,關中人。”
房存深吸一口氣,長歎道:“如今已經三百四十七歲,通竅武者平均壽元在三百歲左右,有些通竅武者二百六七十歲便壽終而亡,他公羊瑾活到這個年歲,死了也是正常。”
“隻是,為什麼是現在?”
房存有些絕望。
雖然他對公羊瑾有些埋怨,但自房垣被鄭均斬殺之後,嵐州沒幾個能調動三十萬大軍的統帥,也沒有幾個真正擁有統兵經驗的統帥。
公羊瑾,算是唯一一個。
也是他們六個通竅武者,額不對,現在是五個通竅武者了。
是他們五個通竅的主心骨。
現在公羊瑾死了。
房存登時感覺一股恐懼感漫天襲來,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
劉南昀聞言,臉色瞬間煞白,聲音都有些發顫:“房將軍,這……這可如何是好?瀚城侯一死,軍中無主,若消息傳開,軍心必亂!鄭均明日便要攻城,我們……”
房存猛地抬手打斷他,眼神淩厲如刀:“閉嘴!”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胸腔中翻湧的驚悸,低聲道:“此事絕不可外傳,你我現在便將公羊瑾的屍身扶正,做出仍在批閱軍務的假象,對外宣稱他正在閉關調息,任何人不得打擾!”
劉南昀咽了咽唾沫,艱難道:“可顏存真、趙博他們若來求見……”
“用軍令搪塞!”房存咬牙道,“你即刻以公羊瑾的名義起草手令,命顏存真全權負責北門防務,其餘將領各司其職,再調我的親衛把守郡守府,就說……就說瀚城侯正在參悟破敵之策,需絕對清靜!”
房存說著,便已大步上前,將公羊瑾僵硬的右手按在案幾上,又抓起毛筆塞進指縫。
燭火搖曳間,那青灰色的麵容在陰影中竟顯出幾分詭異的‘專注’。
劉南昀看得毛骨悚然,卻也知道彆無選擇,隻得顫聲道:“明日我們該如何應對鄭均?沒有瀚城侯坐鎮,我們恐怕連他一道刀罡都接不住啊!”
房存咬牙道:“那就等鄭均來了之後再說,你先去起草手令,通報全軍!”
“是!”
劉南昀深吸一口氣,拱手稱是,迅速離去。
而在劉南昀離開之後,房存回頭望向公羊瑾的屍首,一陣苦笑之後,自嘲道:“老家夥,你活著的時候處處壓我,死了倒還能當個泥塑菩薩。”
說罷,房存便沒有絲毫猶豫,同樣出門而去。
他打算去尋房氏另一尊通竅武者房逡,然後趁鄭均殺來之前,一起離開。
沒錯,一起走。
房存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劉南昀方才的舉動都是裝的。
他出了這個門,就會去尋顏存真、趙博二人,然後密謀一番,用他們房氏二人的腦袋,去向鄭均邀功!
方才和劉南昀的話語,不過是虛與委蛇罷了。
他要真留在這裡,才是蠢貨!
一念至此,房存迅速飛掠而去。
而劉南昀出了門之後,一改方才慌張、猶豫之色,臉色變得無比正常與陰冷,在心中暗忖:“公羊瑾死了,又都是潰兵、敗兵,紫陽郡怕是守不住了!與其現在就逃,不若尋個機會,賣個好價錢!”
劉南昀前半生一直在江湖上廝混。
這並不是說他不想在廟堂上謀個生路,而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他這個級彆的武者進廟堂沒有符合自己的職位啊!
雖然不少郡的郡守都是外罡三重的武者,但那些位置也不是屬於劉南昀這種草莽通竅的。
原因很簡單。
人家要麼出身世家大族、要麼就是世家大族舉薦的朝廷重要人才。
你寄吧誰啊?
翻開族譜一看,祖上三代都沒什麼名望,到你這一代才出了頭,就這樣你也想當郡守?洗洗睡吧。
不如回去多生兒子,等戰爭時代降臨,為朝廷立個功勳,或許能蔭庇子嗣,讓你的家族也成為世家。
畢竟,若是可以,誰不願意掌握無上權力?誰還想要在江湖上混跡幫派,表麵上威風凜凜,但見了郡守也隻能俯首做小,唯唯諾諾。
所以,劉南昀才參加了嵐州的征召,投入房氏麾下,就等著和鄭均交戰之後謀個前程,得了郡守的職位。
但是現在的情況,顯然是有些問題的,他的處境不亞於四九年入……
劉南昀可不想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結束,所以他決定及時反正,聯合顏存真、趙博二人,一起反正,把整個紫陽城給獻出去!
一念至此,劉南昀便深吸一口氣,化為一道流光,朝顏存真的方向飛馳而去。
片刻之後,劉南昀便趕到了顏家在紫陽郡的府邸之中。
劉南昀的身形如夜梟,掠入了這三進院落,顏家親衛剛舉起火把示警,劉南昀便低聲道:“是我!”
“劉將軍?”
顏烈從陰影中閃出,刀刃在鞘中嗡鳴,他認出來者是通竅初境的劉南昀後,當即緊張不已,低聲道:“家主正在推演明日戰局,您……”
他很慌張,擔心這劉南昀認出了己方的謀劃!
“推演?推演個屁,出大事了!”
劉南昀一把攥住顏烈手腕,真元震得對方甲葉嘩啦作響,他眼角餘光掃過牆角五名按刀的顏氏子弟後,立馬朝著院內傳音道:“顏公,劉某知道你在聽,公羊瑾死了!”
“都退下!三丈內不得留人!”
驟然間,顏存真便從房屋內竄了出來,然後厲喝一聲之後,待院門轟然閉合,才從牙縫裡擠出聲音:“屍身可驗過?”
劉南昀低聲道:“千真萬確,房存那家夥想瞞天過海,被我騙過了!”
根本不用劉南昀多說什麼,顏存真便已經興奮不已,當即道:“老劉,你去尋趙博,讓趙博將東西南北四門全部控製起來,不要讓任何房氏走狗走脫!”
“顏家本部四萬兵卒整軍列陣,原計劃提前啟動,火燒全城,隨我殺向房存、房逡部,老夫要拿此二人的腦袋,來迎接大都督入城!”
顏存真的聲音洪亮,而周圍顏家護衛們也沒有任何驚訝之色,同時拱手稱是,立馬開始分發兵器,準備動手了!
而這一幕,看的劉南昀腦袋嗡嗡。
啊?
合著你們早就想要造反了?
想到這裡,劉南昀神情複雜。
原來早就暗通款曲了嗎?
還是你們世家大族會玩。
雖然神情複雜,劉南昀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快步飛馳而去,去尋城中另一個通竅武者趙博了。
而在劉南昀離開之後,顏存真毫不猶豫,直接拔出佩劍,厲聲喝道:“房氏無道,此戰義在定秦侯!如今公羊瑾已死,我顏存真反了,諸將士,隨我誅殺房氏餘孽,殺!”
“殺!”
聲勢浩蕩。
戰爭是突然開啟的,紫陽郡的夜色也被驟然撕裂。
戰爭,就這麼猝不及防的開始了,顏存真麾下四萬親兵如潮水般湧向房氏軍營,火把連成的赤龍在街巷間蜿蜒遊走。
城東校場裡,三十餘名房氏子弟剛被喊殺聲驚醒,帳門就被陌刀劈成碎片。
“顏家反了!快護著少主!“
一名蓄氣巔峰的房氏供奉衣冠不整地衝出營帳,話音未落便被三支火箭釘在旗杆上。
他眼睜睜看著一名來混軍功的房氏嫡係子弟被亂刀分屍,隨後無力咽氣。
“顏存真竟敢謀反,竟敢害我房氏!“
房逡的怒吼從城西炸響,通竅二境真元震碎半條街的瓦片。
先前房存來找過房逡了,不過房逡並沒有和房存做出一樣的選擇,房逡選擇留在紫陽郡,掩護房氏子弟撤退。
作為宗族長輩,怎麼能遇到危險就自顧自的離開?
對此,房逡還訓斥了房存一番。
見房逡不想走,房存可不想留下陪葬,於是自顧自的飛馳而走。
隻不過,房存剛剛離開,房逡還沒來得及調集房家的勢力,早早準備好的反賊顏存真便已經殺來,房逡便隻能氣憤不已。
房逡的怒吼聲如雷霆炸響,震得整條街道的瓦片簌簌碎裂。他雙目赤紅,周身真元如狂濤般翻湧,手中一杆玄鐵長槍迸發出刺目寒芒,直指顏存真:“顏老狗!你兒顏采剛被鄭均斬於陣前,你竟舔著臉投敵?!房氏養你顏家百年,就養出這等寡廉鮮恥之徒?!”
顏存真冷笑一聲,袖中青鋒劍錚鳴出鞘,劍鋒流轉間竟有霜雪凝結:“房逡!你房氏勾結妖魔禍亂中原,老夫忍辱多年,今日終得撥雲見日!”
他劍勢陡轉,一道三丈長的冰霜劍氣橫掃而出,將衝來的十餘名房氏親兵攔腰斬斷:“你房冀老賊為突破元丹,拿我嵐州百姓精血煉丹,也配談廉恥?!”
“放屁!”
房逡暴喝一聲,長槍如黑龍探海,槍尖迸發的真元將冰霜劍氣絞得粉碎。
他踏步前衝,槍影化作千百道黑芒,將顏存真逼退三步,同時厲聲道:“老祖煉丹所用皆是死囚,你這老匹夫當年分潤丹藥時可沒少誇老祖仁德!”
二人真元對撞的餘波掀翻半條街的屋舍,顏存真突然劍招一變,青鋒劍竟燃起幽藍火焰,正是顏家祖傳神通‘玄冥真焰’!
任誰都不會想到,以冰屬性劍法著稱的顏家,掌握的神通竟然是火焰!
火焰順著槍杆蔓延而上,房逡急忙旋槍震散火苗,卻見顏存真趁機掐訣,地麵突然竄出七道冰鎖纏住他雙腿。
“顏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房逡獰笑一聲,渾身肌肉暴漲,竟硬生生崩碎冰鎖,同時其槍勢也突然化作漫天星點,每一擊都精準刺向顏存真周身要穴,逼得對方連連後退,甲胄上已現出三處血洞。
正當顏存真漸露敗象時,夜空突然傳來兩聲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