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眾人都把驚訝的目光投向自己,李娟又本能地往裡縮了一縮,但是想到剛剛張潮如何為她據理力爭,想到劉亮程老師的窘迫和決然,她忽然又鼓起了勇氣。
李娟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依然輕柔,卻令人意外的堅定:“這場爭論因我和我的作品而起,為什麼不問問我的想法呢?你們可以欺負我,但是不能欺負我的作品。”
白曄腦子嗡的一下,知道這次麻煩了。張潮雖然年輕,但沒有人覺得他是“弱者”,自己輸了也就輸了。
李娟不一樣,純純的文壇萌新,要是咬定自己是“欺負”她,那名聲可就臭了。
眼見所有人又都坐了下來,靜靜等待李娟後麵的發言,白曄也無可奈何。
李娟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用她獨有的緩急相間的語調講道:“七八年前,我因為害怕英語考試,從高中退學了。那時候我還有點興奮,因為我覺得有時間當作家了。
後來我一邊跟著我媽當裁縫、開雜貨店,一邊寫稿子。寫了兩年多,終於有勇氣把覺得比較好的幾篇文章,帶去作協想找人看看。那天剛好碰見了劉老師……
又過了一年,我攢了十幾篇稿子,由劉老師帶到燕京幫忙投稿,慢慢都發表了,我好像真的成了作家了。雖然她並沒有改變我的命運,我還是要做很多工作來養活自己……
《九篇雪》以後,我漸漸有了一點名氣。朋友幫我找了一個本地宣傳部門辦事員的工作,我才第一次不用坐在氈墊、木樁上寫作,能坐在有空調的房間裡寫……”
李娟對自己的創作生涯娓娓道來,沒有粉飾,也沒有賣慘,就那麼平平淡淡地講著,卻讓每一個聽眾感受到她一路走來的不易。
但大家褲子都脫了就讓我們聽這個?
李娟頓了一頓,看了一眼劉亮程和張潮,才繼續說道:“一路走來,我覺得遇到的都是好人。即使在今天以後,我也覺得文學界的人,大多數都是好的。”
也就是說今天才遇見壞人了唄——眾人都倒吸了一口氣,軟刀子殺人不見血啊。
白曄知道不能讓李娟說下去了,於是沉聲道:“我想你一定誤會了……今天的研討會結束了,有什麼問題,明天可以繼續討論。我覺得……”
話沒有說完,就被張潮打斷了:“既然散會了,那現在就是李娟老師的個人演講,您也不是主持人了,對吧?”
白曄聞言語塞。
李娟感激地向張潮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明天有什麼活動,我都不參加了。劉老師,您讓我來這裡見見世麵。現在我見過了,應該可以回去了吧。”
劉亮程溫言道:“按你自己想法來就好。”
李娟低低“嗯”了一聲,接著道:“還有,那個辦事員,我回去也會辭掉。我想重新回阿勒泰的牧區或者村裡去生活一段時間。”
眾人不約而同地發出“嘶”的吸涼氣聲,李娟的這個決定,才真正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國內隻有極少數人能完全靠文字養活自己,今天能來參會的,基本都有一個體製內的工作。李娟這個辦事員雖然不起眼,但是好歹穩定啊,而且在政府部門。
說出去高低是個官兒!
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呢?
劉亮程也有著急,他是土生土長的新江人,自然知道阿勒泰無論是牧區還是村莊,條件都是極為艱苦的。李娟剛剛從顛沛流離中掙脫出來,怎麼又要一頭紮回去呢?
但是劉亮程並沒有急著反對,而是道:“你現在有情緒我理解,彆急著下決定,等回了新江再說。”
李娟搖搖頭,語氣愈發地溫柔而堅定:“其實我有這個想法很久了。那裡條件差,但是卻有活生生的生活,那裡的人也是簡簡單單的。
可能我確實是像剛剛幾位老師批評的,就是胸無大誌那種人。我寫不了大時代,也沒有大手筆。我隻能寫寫自己的小見識和小情緒。
我在最需要被愛的時候,沒有得到愛。所以我格外渴望自己能通過文字得到彆人的認可。最早我的文字隻有我自己看,後來是劉老師看,再後來是天南地北的讀者看。
每次聽到彆人說我寫的好,我就很開心啊。可能我這種虛榮心在各位批評界的老師看來很可笑,但這就是讓我不斷寫下去的原因之一……
今天聽到這麼多老師否定我的作品,說我小裡小氣、說我讀書少、說我戀愛腦,我確實不開心了。一開始的時候,我試圖去消化這種不開心,試圖說服自己這是為我好……
但我發現,不開心就是不開心。我要做的不是消化它,然後對這種批評越來越習慣,甚至真覺得這是為自己好——而是遠離它,拒絕它。
寫作已經消耗了我太多的情緒,我不想內心留下的這些空洞,是被不開心填充的。我這麼說可能有點孩子氣——我不接受你們的批評,可以嗎?白老師、楊老師、洪老師、常老師……”
白曄等四個被點到名字的評論家坐不住了,連忙道:“你誤會了,我們評論界對你的散文,也是不乏讚美的……”
“對啊,其實我剛剛還想來著——你的作品有文學最寶貴的品質,那就是真誠……”
“我剛剛忽略了你的作品的外部環境,在牧區這樣生活條件艱苦的地方,男性確實會顯得十分強勢……”
李娟靜靜聽著,然後輕輕柔柔地道:“既然拒絕了你們的批評,那麼我也不會接受你們的表揚。遲來的正義不是正義,遲來的肯定也不是肯定。
不過沒有關係,如果從今以後,你們就這麼一直忽略我,包括忽略我的作品,其實也算一彆兩寬,各生歡喜吧。
也許有一天,沒有人愛看我的作品了,讀者都忘記有李娟這麼一個作家活過、寫過,那麼也挺好的。我就繼續做我的裁縫,我的手藝挺好的,我也喜歡踩縫紉機,我能養活我自己。
我本來就是阿勒泰山麓上的一根草,連花都不是,沒有劉老師、張同學他們誇的那麼好,但可能也沒有你們批的那麼差。
草到了季節,就會破土而出,綠上一陣子,接著會被牛羊吃掉。沒有被吃掉的,到秋天就會黃、會枯,冬天就徹底不見了。
等到明年,又會有新的草長出來,雖然已經不是之前的那一棵,但是一樣野、一樣綠。所以哪怕我以後一篇文字也發表不了了,我相信那麼美的阿勒泰,那麼美的草原、湖泊、峽穀、溪流、牧群……
一定會等到一支比我更好的筆,把它們寫成文章,讓更多的人看到。”
李娟說完這些話,微微向眾人欠了欠身,又輕聲向劉亮程和張潮道了謝,一個人離開了會場。
白曄為首的評論家們臉色煞白。李娟是第一個明確表態拒絕國內文學批評界對其作品置喙的作家。
關鍵是她並非成名作家,如果批評界真的和她“一彆兩寬”了,那她後麵的作品要是給越來越成功,那不恰恰證明張潮說的沒錯——
文學批評對文學創作和文學市場的繁榮,屁用沒有!
以前隻有他們對作家裝看不見的時候(例如王小波生前和死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哪有作家主動和他們劃清界限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