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談及寫作,張潮總會想起1995年的那個暑假下午,他被新華書店售貨員的白眼所支配的恐懼。
11歲的張潮跟隨著父親走進了位於百貨公司一樓、全縣唯一一家的新華書店。他隻記得那裡是個天地顛倒的地方:低頭就能看見布滿密密麻麻花點的水磨石地板,像星空;抬頭是深綠色的吊扇旋轉出的漩渦,和白如水麵的天花板莫名的契合。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書櫃嵌在牆壁上,U型的玻璃櫃像天塹鴻溝般橫亙在這些書與他們之間。
平常張潮自己來買書時,隻敢怯生生地指向心儀的那一本,售貨員總會不耐煩地問道:“確定是這本?你要買我才給你拿!”這句話總會讓年幼的張潮啞然失語片刻——那時候又沒有互聯網,想知道哪本書好看,往往隻能依靠彆人隻言片語的介紹,或者作者的名聲。
那時候書價不貴,但是父母的工資更為寡薄。尤其是當老師的父親,縣裡財政困難時,總是要先擠一擠他們收入的“水分”。前年省會修機場,資金不濟,全縣老師又隻好“慷慨”“識大局”地“捐”了一個月工資,母親沒少為此抱怨。
若是買到了不合意的書,會讓張潮懊惱上幾個月。售貨員把書取下遞給他的時候,眼中總是帶著警惕。張潮隻能儘量輕手輕腳地翻到正文的前兩頁,用最快的速度瀏覽一遍,確定書籍的質量。若是不小心讓封麵有了折痕又不買,那在售貨員眼裡,簡直是犯了死罪。
所以張潮是有些怕來新華書店的——可當時很多好書、新書,隻會優先供應到這裡,想快點看上好書,又不得不來。
但是父親全沒有這樣的顧忌,他大踏步地走到櫃台前,粗聲粗氣地指著一本《小學生500字優秀作文選》讓售貨員拿下來。拿到書以後,他也不付錢,徑直翻到目錄頁,掏出一個筆記本就開始抄上麵的作文標題。
這樣的肆無忌憚讓張潮和售貨員都驚呆了。片刻之後,售貨員開始壓低聲音連聲道:“這是不行的!這是不行的!……”但父親沒有停筆的意思,好像完全聽不見售貨員的聲音。售貨員也許是被這種“氣勢”威懾住了,不敢伸手去拿,但卻向父親身後的張潮翻了個史上最大的白眼。
不屑、輕蔑、委屈、憤怒……全在這一眼了。張潮覺得這個白眼是一塊布,把他的腦袋都蒙住了,簡直要窒息。
仿佛過了半生之久,父親終於抄完了100多個作文標題,合上作文選,看都不看封麵那道深深如刀口一樣的折痕,又帶著張潮,大踏步地離開了。出了新華書店的大門,父親才對他說:“你是害怕,還是不好意思,覺得我這樣做丟人?”
沒等張潮回答,父親就自顧自說了下去:“他們是賣貨的,我們是顧客,分工不同、人格平等,你乾嘛要怕?書店賣的書都是規定了樣書比例的,至少1本。樣書折了、舊了、黃了,都不扣他們的工資。顧客隻要不把樣書偷走,無論是看是抄,都是正常行為——國家經營的新華書店尤其應該如此。他們這種態度,是越活越回去了。”
後麵父親還說了什麼,兩人是怎麼回到家的,張潮已經通通不記得了。他隻記得那個暑假,他按著父親抄回來的作文標題,一天兩篇作文,雷打不動——動了可就變成皮帶打了。父親對他作文的修改,也從整頁、整段畫個大圈再打個大叉,到逐句修改,再到逐字訂正。
回想那個暑假近乎殘酷的作文訓練,張潮今天還要打個寒顫。小學四年級的學生,哪有那麼多的素材,還不允許重複,憋不出來隻能生造,造得不好還要挨罵。罵完自己一邊哭、一邊改,改完還要給父親改,父親改完自己還要抄正並做簡短的寫作感想……總結就是一句話:寫不死就往死裡寫。
生生在兩個月時間裡,把張潮從作文不及格懟成了全縣第一。
“老爸,這本《我教兒子寫作文》,可不能真用你教我的辦法,會死人的。”張潮心有餘悸的補充道。
“那當然,彆人家也沒有這條件。我這一手二十年的功力,其他家長也複製不了啊。當時不是工作忙嗎,沒顧上教你作文。後來你回家說語文老師上課講‘張老師的兒子竟然不會寫作文’,我才急了。
但是我又沒耐心每年教你一點,所以才把其他學生至少用七八年才能掌握的寫作方法和遣詞造句,一股腦兒在兩個月時間裡都教給你了……效果不錯吧?”
張潮無奈地笑了笑——效果確實不錯,就是過程太慘烈了。實際上那個暑假以後,父親就沒有再係統地指導過自己寫作了。但是形成的正確觀念和良好習慣(實際上也包括了一些不良習慣),已經深入張潮骨髓,加上龐大的閱讀量支撐,讓張潮具備了在寫作上自主學習、進化的能力。
“你當時等於是濃縮咖啡粉直接喂給我——但是這本書,你可要用水衝泡開了才能讓人喝,還不能太濃,最好加點糖、加點奶。不過也不能像市麵上那些作文選一樣糊弄事。”
“那肯定的。市麵上的作文選,甭管小學、初中、高中,就沒有幾篇真是學生寫的。基本都是出版社編輯約語文老師寫的,隻不過裝成小學生、中學生的口吻罷了。
你上高中的時候我不是讓你寫過幾篇初中作文嗎?那就是人家約我寫的,我沒空,就讓你寫了,一篇50塊。哎呀,那段時間我手裡有這筆錢,在學校走路都有風……”
張潮:“……”想不到除了老張同誌學校裡的同事自考本科的作文、評職稱的論文,以及縣裡安排下來的要上省裡晚會的少數民族山歌歌詞以外,他還幫老張同誌寫過作文選的約稿,他當時還以為是用來做學生的範文。
張潮老爸哪裡知道電話那頭兒子複雜的內心戲,還在不斷絮叨著他設想中《我教兒子寫作文》這本書的種種構想:“這本書體例上不能用學段來區分,也就不是‘小學生作文指導’或者‘初中生作文指導’。而應該按照不同文體的必要元素來組合,講清楚如何將不同的元素一步一步寫得更加自然、豐富……”
“小學生會犯的寫作問題,初中生就不犯了嗎?實際上也在犯,而且因為太喜歡‘編造’,問題暴露得更加明顯……”
“我當時修改你的作文,為什麼是從整頁、整段的刪除開始,哪怕你其中有一些不錯的描寫或記敘?因為結構永遠比詞藻更重要。結構是肢體、是器官,多了、少了、錯了,不是怪胎就是病態;詞藻隻是衣服,穿錯了隻是不好看而已……”
張潮聽著聽著,似乎又看到父親在身後監督自己寫作的樣子,眼眶不禁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