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張潮舉了這麼“親民”的例子,學生們又驚歎了一陣。馬伯慵、雙雪濤也經常在雜誌上發,尤其是馬伯慵的,風趣幽默、腦洞極大,很受男生們的歡迎。
張潮道:“我為什麼說今天的主題是「學好數理化·啥時寫作都不怕」?就是因為你學理科也好,學文科也罷,其實都不影響你最後走上寫作的道路。”
“相反,如果你學習文科,卻沒有把曆史、地理的學科知識,用來充分理解這個客觀的物質世界,你也無法成為一個合格作家,因為你的腦海當中,是無法建立起一個足夠真實的、可以讓人物活動的世界來。”
見操場的學生們都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張潮決定臨時加一點互動環節,於是提問道:“大家都會唱李叔同先生的《送彆》吧?——‘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我想請一位同學上台描述一下李叔同筆下的‘送彆’是一幅怎樣的畫麵。”
提問一出,所有學生都躁動起來,很多同學都舉起了手。由於這個互動是臨時加的,所以現場的主持也沒有準備,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維持。
張潮倒是胸有成竹,看氣氛到位了,開口道:“大家都很熱情……這樣吧,剛剛我在台下,和咱們三中‘晨鐘社’的邱雪同學交流得不錯。邱雪同學,你上來說說看?”
突然被點到名的邱雪一時間難以置信,旁邊的同學也一臉震驚地看著她,有一個用羨慕嫉妒恨兼有的語氣道:“你和張潮學長單獨交流過?”
“什麼時候?你們聊了什麼?”
“藏得夠深啊!竟然不告訴我們!”
邱雪顧不得回大家的話,一臉赧色地走上了主席台。張潮站到一旁,把演講台的位置讓給了她,說道:“大膽說,沒關係。”
邱雪在話筒前深呼吸兩口,平複了一下情緒,不敢看向旁邊的張潮,用最標準的“好學生”的語言說道:“《送彆》描繪了一幅夕陽西下,在蒼茫寂寞的古道邊,在一望無際的芳草映襯下,與朋友飲酒作彆,看著朋友拎著行囊,沿著古道,身影漸漸消融在晚霞當中的畫麵。”
說罷,就站到了一旁。
張潮點點頭,回到話筒前,問下麵的同學:“請問大家認同邱雪同學說的嗎?”
操場上一片點頭認同之聲音。
張潮笑著側身看了一眼邱雪,又望向操場的學生們,再提了一個問題:“那好,既然是送彆,為何會在傍晚夕陽西下的時候?你們不覺得很奇怪嗎?自古送彆詩的場景多在早、在午,比如王維的‘渭城朝雨浥輕塵’。
因為古代交通所限,晚上是很少趕路的,即使坐船也是一樣,例如我們學過的《夜泊秦淮》《楓橋夜泊》——夜裡,船是要停泊岸邊的。
所以為什麼李叔同送彆朋友會是在傍晚呢?”
這個問題一下就把在場所有人都問懵了。邱雪茫然地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張潮示意她先回到座位上,然後才開始解釋:“我們學《送彆》,一定要注意時代背景。李叔同寫下這首歌詞的時候,火車和輪船已經逐漸普及了,夜間趕路成為了比較簡單的事。
所以這幅畫麵,並不是友人拎著行囊,沿著芳草依依的古道遠行而去。而是提著行李箱,登上了火車或者輪船,在蒸汽和汽笛聲中,與他揮手作彆。這才能解釋這首詞的‘破綻’。”
操場上響起了一片“哦”聲。語文組的老師麵麵相覷,他們教了這麼多年書,也從來沒有想到這個細節。
張潮感歎道:“這就是我說的,結合曆史、地理這些學科知識,在大腦中構建足夠真實的、可以讓人物活動的世界的能力。沒有這種能力,創作的天花板不會太高。”
見大家又在拚命消化他說的這些信息,張潮再緩了緩氣,然後才說道:
“所有因為熱愛文學,或者單純因為強烈認同我而選擇文科,以後想考中文係的同學,都要弄清楚一件事——作家,首先不是一個職業。因為職業意味著付出勞動,是必然有可預期的、相對穩定的物質回報的,俗稱收入。
作家隻是一種身份,表明你有能力從事寫作這件事而已,其他任何都不代表——不代表你會有穩定的收入,不代表你能收獲他人的認可和尊重,甚至不代表你寫的作品一定能發表。”
“你們不能光看著賊吃肉,不看賊挨打啊。要是當年我第一次偷偷跑去咱們學校微機室上網發博客就被保安發現了,或者我的博客沒有被《南國周末》的編輯看到,那麼我今年大概大專要畢業,正在發愁找工作的事。”
操場上略有些緊張的氣氛被這句話緩解了,響起了一片笑聲。張潮當年的經曆在學校裡已經成為傳說,大部分同學都耳熟能詳。
甚至傳出了更離奇的版本——張潮給宿舍阿姨寫了情詩,把阿姨迷得神魂顛倒,所以才會放他出去……
張潮道:“你們完全可以先學好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可以先是公務員、工程師、會計、科學家、律師、醫生、運動員……可以先去工作,可以先去創業,甚至可以去農村、去工廠乾活——
然後再選擇去當一個作家也不遲!你們知道平行時空嗎?在這個時空當中,我20歲就成了作家,主要出版實體書;也許在另一個時空,我再過20年也不會選擇寫作,然後走在路上被大風刮倒的廣告牌壓死了呢?”
一番真心話,卻讓所有人都覺得張潮又在開玩笑,隻不過不是那麼好笑就是了。就是領導們又不高興了,覺得“死”啊“死”的,學生們聽了不好。
張潮繼續說道:“所以一切皆有可能。當你將作家當成自己人生唯一的目標時,無形中,你就將人生的其他可能性切割了;你的世界也會變得逼仄和狹窄。”
“千萬不要讓寫作成為你的一切。你還要去生活、去犯錯、去跌倒、去勝利,去用生命再創生命!我期待有一個‘學好數理化’的三中學子,在深刻認識這個物質世界運行規律的基礎上,寫出比我更好的作品!”
張潮再次用目光逡巡了一遍操場上的學生,眼裡滿是18歲的自己,然後開始進入今天演講的總結部分:
“好幾年前,有本書叫《哈佛女孩劉亦婷》,是一個母親介紹自己如何培養女兒成為美國哈佛大學高材生的成功經驗。但這些年過去了,沒有聽說誰是看了那本書才讓孩子考上名校的。”
“所以今天沒有傳授給大家任何成為一個作家的‘成功經驗’。相反,我覺得我的失敗和我的局限,可能會讓各位同學更受益。”
“請大家原諒我的任性。我今天想講的東西就這麼多,如果冒犯了誰,或者讓誰為難了——我也不會說對不起的!”
說罷,向台下一鞠躬,輕鬆地走下來了。
操場上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後在沒有領導帶頭鼓掌的情況下,響起了山呼海嘯一般的掌聲,整整持續了三分多鐘,才漸漸停歇下來。
張潮的演講,徹底震撼了每一個人!
而走下台的張潮,他的內心世界,也掀起了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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