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同學奇怪道:“魯迅不算嗎?”
張潮笑著答道:“魯迅都還沒有被打成‘漢奸’,可見他還不算。——但他確實是最接近的。能說出古書的字裡行間都是‘吃人’二字這種話,已經堪稱不朽於史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盯緊了眼前的菜,似乎怕聽到什麼不經之論。魯迅要當“漢奸”,才能給後人搬開石頭。
張潮說這種話,不怕被雷劈嗎?
張潮似無所覺,喝了一口快樂水,繼續把話題繞回到帕慕克身上:“土耳其是近代進入工業化的後發國家,伊斯坦布爾至今也是全世界西化與反西化鬥爭的最前沿。
帕慕克出生在一個西化家庭,祖父從推行西化的生意中大發其財,為家族積累了龐大的財富。他從小就能坐在可以眺望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書房裡學習。
他雖然也很喜愛奧斯曼帝國留下來的一些文化傳統,但是他的價值觀是明確擁護西化的,而且態度很堅定。”
張潮見眾人不信,就補充了一句:“你們想想《我的名字叫紅》的情節還有結局。”
聞言眾人紛紛回憶起來。
《我的名字叫紅》講的就是一個傳統與變革衝突的故事——1590年,蘇丹秘密召集4個細密畫家(一種波斯傳統繪畫手法),讓他們以歐洲風格,為一本頌揚他與他的帝國的榮耀的大書作畫。
這在原教旨盛行的16世紀,是非常危險的計劃,被視為異教主義,因此畫家們隻能秘密進行。但在這個過程中,一名名為“高雅先生”的畫師被人謀害,隨即又發生一係列的謀殺。
……在眾人的合力下,終於從未完成的圖畫裡找出凶手——另一個畫師“橄欖”。“橄欖”是才華橫溢,並且是極度虔誠的藝術信徒,堅守傳統細密畫,即使知道這門藝術在歐洲浪潮的衝擊下就要潰不成軍,也無法放棄。
最後他的信仰崩潰於發現自己的姨夫、另一位細密畫大師熱愛上了法蘭克繪畫的那一刻,失控的“橄欖”毀滅了所有他認為背叛傳統的藝術大師,包括他自己。
張潮看大家都回憶得差不多了,補充了一句道:“帕慕克在童年和少年時代,一直夢想成為一個細密畫畫師,他的書不少封麵都是他自己畫的。
如果當初最早被發表的是他的畫作,而不是,也許我們就看不到一個作家帕慕克了。”
這一句話,如黑夜中的一根火柴,點燃了眾人腦中那片幽暗的空間,蒙在《我的名字叫紅》上麵的那層薄紗,似乎一瞬間就被揭了下來。
“其實‘橄欖’就是他自己?”
“不,每一個畫師都是他自己。‘橄欖’‘高雅先生’‘蝴蝶’‘鸛鳥’,都是他,也都不是他。”
“帕慕克明明熱愛細密畫藝術,也深知本土畫派的艱難處境,但還是讓歐洲畫派用一種無可爭議的巨大力量,摧毀了本土畫派。”
“天哪,太殘忍了!他怎麼可以對自己,對自己國家的傳統這麼殘忍?”
“他不覺得可惜嗎?”
“帕慕克的世界觀……真可怕啊!”
眾人議論紛紛,張潮則忙裡偷閒地又剝了兩隻皮皮蝦,津津有味地吃著。
大家討論了一會兒,張潮才道:“知道帕慕克為什麼要被暗殺,還有送上法庭了吧?按人家國內傳統派和廣大群眾的評價標準,他妥妥的一個‘土奸’,甘為西方勢力走狗。”
眾人啞然,許多學生眼裡流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一個學生忿忿不平地道:“帕慕克這樣算不上‘土奸’,他隻是反對用落後的傳統去約束和壓抑人性的正常需求,所謂‘矯枉必須過正’!”
另一個則道:“那也要看實際情況啊!細密畫縱然已經落伍了,但從藝術角度講,還是有傳承下去的必要的,不能一棍子都打倒。”
還有同學道:“他的出身就決定了他的立場。他不是‘土奸’,而是始終站在其中一部分人這邊,這部分人也是人家國內重要的政治力量和人群。”
這時一個叫胡序的男老師歎了口氣道:“我知道張潮的意思了。曆史悠久、文明燦爛,但是在近代又落後‘西方’的國家,其實都會麵臨這個問題。
傳統與現代之間巨大的鴻溝,時刻在撕裂著人群的生活和思想,其中像帕慕克這樣的知識分子受到的折磨尤為強烈。
皈依傳統,無法忍受那些落後的習俗對自由意誌的壓抑;皈依西方,又無法割舍傳統當中那些美好的部分。想要在兩者之間取衡,實際上更危險——就像走獸和飛禽都不喜歡蝙蝠一樣。
你之所以說帕慕克幫後來人搬走了石頭,就是因為他冒了極大的風險,用明確的態度給後來人指出了如何在文學中處理這個問題。”
張潮點點頭道:“帕慕克既開了路,又扛了雷,土耳其的年輕作家可以沿著這條路狂奔了,所以我說未來很快會有不同的後起之秀衝擊世界文學界的中心。”
事實也是如此,在帕慕克之後,艾麗芙·沙法克、埃莉芙·巴圖曼等陸續受到了強烈的關注。
有人道:“你的意思是,中國的當代文學,少這樣的一個人?”
張潮道:“我們從外人的角度看帕慕克,欣賞他挑戰傳統的姿態和勇氣。但是類似的人誕生在我們內部的時候,我們真的會欣賞嗎?”
又是一陣沉默。
張潮道:“魯迅當年不僅要打倒文言文、提倡白話文,他還要組織過漢字拉丁化運動,主張全麵廢除漢字,代以拉丁字母,就像越南那樣。
我們怎麼評價當初他的這個主張呢?可惜,魯迅要再活20年,或者沒有被文化鬥爭牽扯那麼多的精力,也許會替我們搬開那塊石頭。當然,也不免被罵毀滅中華傳統的‘漢奸’了。
所以,我們的當代文學不是落後沒落後世界的問題,而是從來就沒有一個足夠有分量的作家,用自己的作品展現出某種理性的、可行的道路,為其他人梳理清楚‘繼承傳統’與‘擁抱現代’這個難題的症結所在。
80年代的先鋒作家紛紛回歸現實主義,80後的年輕作家又都在回避傳統敘事,其實都是這個症結的產物——包括我在內。
就像我在飯塚榮教授課上說的那樣,中國現代文學和中國文學的「現代化」是兩回事,我們的「當代文學」,究竟是曆史層麵的「當代」,還是文學層麵的「當代」,其實也要打一個問號。”
說到後麵,張潮自己的情緒也不免低沉下來,語氣當中帶上了自嘲。
師生們也似乎感受到了這股情緒。一個已經取得這麼多成功的年輕作家,骨子裡似乎竟然是一個悲觀主義者,確實有些出乎大家的意料。
這時有同學大喝一聲,嚇了所有人一跳:“中國文學的「當代化」,就在我們這些人肩膀上了!從今晚開始,我們要為這個目標,奮鬥不休!”
立刻就有人笑道:“你這算什麼?‘中國文學的大排檔宣言’嗎?”
大家都笑起來,隻是都有些落寞。
張潮卻認真地道:“有何不可呢?”
眾人都愣住了——你認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