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遠道:“作家在創作的時候,不是要把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都傾注進去嗎?我認為這樣的一個‘形而上’的人,才是真正的你。”
張潮反問道:“一顆雞蛋包含了生她那隻母雞的DNA信息,那吃了那顆雞蛋,就能推論出母雞的品種、年齡和花色嗎?”
徐知遠被問住了,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隻能看著張潮,希望他繼續說下去。
張潮也沒有客氣,接著闡述道:“看蛋,能看出雞蛋、鴨蛋、鵝蛋和鵪鶉蛋的區彆。吃蛋,挑剔的吃家也能吃出散養雞蛋和飼料雞蛋的不同。
但也基本僅止於此了。比這更精細的描述,已經超出品嘗味道的範疇。讀書也是一樣——揣測作者的文化背景、性彆、性格,可能都有道理。
但是試圖通過作品來重建作者‘這個人’,我始終認為是一件狂妄而且愚……至少是不聰明的事。這甚至不是一種健康的審美行為。
錢鍾書先生婉拒法國女書迷登門拜訪的請求時說‘吃蛋不必認識下蛋的母雞’,我想原因也大概是這樣。”
畢竟徐知遠是自己的燕大學長,張潮還是收斂了一點辭鋒。
徐知遠消化了一會兒張潮的觀點,他倒沒有覺得被張潮冒犯了,隻是想怎麼把張潮引導到自己預設的語境中來。
他忽然轉頭問張越然道:“越然,你怎麼看作品和作家之間的關係?”
在看戲的張越然沒想到話頭這麼早就拋到自己這邊,有些慌忙,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大部分作家是有自己相對固定的風格的。我認為這種風格本身是人格的組成部分。
中的‘作家’即使不是真正的他自己,應該也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說罷,有些不安地看向另外兩人。
張潮很快問道:“傳播學裡有一句話叫做‘部分真相不是真相’。那部分的人格,會是真正的人格嗎?”
張越然也啞然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張潮在嚴肅對談中的機敏反應和壓迫力,自己說話已經夠中庸的了,但還是被抓住了把柄。
其實不是張潮強勢,而是他不習慣把“定義自己”的權力讓渡給對方,然後再在對方的定義裡拉扯出一個“調和的自己”以維持對話表麵上的友好。
下麵的聽眾有點“燃”起來了——張潮不愧是“先天吵架聖體”,這才開場幾分鐘啊,就把主持人和嘉賓都懟了一遍。
不過張潮並沒有乘勝追擊,畢竟自己和徐知遠、張越然沒有矛盾,自己之所以參加這個沙龍,也有自己的目的和想法。
張潮放緩了語氣,說道:“裡的人物,連他們自己的‘真實’都做不到,何況作者的‘真實’呢?”
這句話有些難懂,徐知遠下意識地問道:“你的意思是,不僅不存在‘現實的真實’,就連‘虛構的真實’也不存在是嗎?”
張潮一攤手道:“從某種角度講,當然不存在。
你們會看見中的人物每天的吃喝拉撒嗎?會聽見他們睡覺時磨牙放屁嗎?會聞見他們打嗝時未消化的飯菜味道嗎?
這都是我——包括在座的各位——每天真實的生活吧?不說彆的,就這幾分鐘時間,在座有多少人顧忌到身邊有人,偷偷把屁憋回腸子裡去;
憋不住了也要夾著屁股放個無聲水雷出來吧?”
最後這個問題有點太接地氣了,不僅台上的主持人嘉賓不敢接茬,台下的觀眾也不敢隨便露出什麼表情,生怕被人認為是張潮說的“憋屁”“放雷”現行犯。
張潮似笑非笑地看著台下的聽眾——這些可都是燕京文藝青年的翹楚了,哪個不是懷揣著對文學與藝術諸多的夢想甚至幻覺,才會坐在這裡。
今天,他就要打破這種幻覺!
等了好一會兒,張潮才道:“這些瑣碎而必要的生理本能和後天形成的近乎本能的社交禮儀,隻要我們活著,無時無刻都在發生,為什麼文學作品隻有極少的刻畫——
即使有,那也是帶有某種象征意義,類似於裡的性描寫——後者可比前者常見多了。
所以本質是角色許許多多生活切麵依次排列的‘連續體’。我們常常沒有意識到,作者已經悄悄抽走了絕大部分的切麵,隻是通過技巧讓我們覺得角色,尤其主角的生活是連貫而真實的。”
見很多人仍然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張潮打了一個比喻:“大家都看過電影、動畫片吧?原理很簡單,它們本質上都是許許多多張單獨的圖像連續播放。
這種播放隻要快到1秒鐘24張——也就是我們說的24幀——人的肉眼和大腦就會自動‘插幀’,認為動作和移動是連貫的,不存在間隔。
但其實真實世界的移動彆說每秒24幀了,千幀、萬幀都不夠填充。也是這個道理。
所以不存在‘真實’的人物,這種幻覺來源於我們大腦的‘懶惰’和‘補充’,也就是俗稱的‘腦補’。
‘一千個人眼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恰恰說明了主觀意識在文學審美上的不確定性。怎麼沒有人說過‘一千個人眼裡1+1等於幾有一千種答案’呢?”
這些絕大部分人都懂了,發出帶有驚歎的“哦”聲,頗有被當頭棒喝的感覺。
文學圈一直有個傳言,張潮要是搞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可能比他寫還強。
這個傳言今天得到了某種程度上的驗證。
張潮接著道:“既然如此,與其通過來揣測我,甚至構建一個‘形而上’的我,不如直接和眼前這個更具體的我交流。
大家說是嗎?”
“是~~~”悠長而統一的聲音響起,把想要說什麼的徐知遠給堵了回去。
等小廣場上的聲音平息,徐知遠才有機會問道:“這是一種自我保護嗎?或者說是一種對現代社會解構主義盛行的抗拒姿態?
作家想要保護自己的精神領地,就必須在作品裡有所保留。或者說,你並不信任自己的讀者?”
張潮皺了皺眉頭,徐知遠果然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難怪一開始會把《十三邀》這個訪談節目做得那麼彆扭。
但是他有一種奇怪的、充滿忐忑感的真誠,可以讓受采訪的人感到他並不懷有惡意,隻是單純的好奇與固執而已。
張潮道:“我不相信這世界上有徹底敞開自我的真誠——如果有,那一定是某種另有所圖的表演。至於作品會不會被解構,與我抗不抗拒無關;我信不信任讀者,與讀者讀我的書無關。
所以我無論回答‘是’或者‘不是’,本質都是一種自我保護。”
徐知遠道:“你會對自己擁有這麼多書迷感到恐懼嗎?”
張潮:“……”不過還是耐心地多問一句道:“當然不會——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徐知遠解釋道:“書迷越多,你麵對的期待就越紛繁複雜,你在公眾麵前就越需要注意形象,你可能是很多很多人夢想,甚至幻想的具象化載體。
你可能就因此變得不自由了。而自由是人最高貴的天性。失去這種自由,難道不值得恐懼嗎?”
張潮沉默了一會兒,徐知遠這個問題還是比較有深度,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笑著道:“如果沒有你的這些提醒,我還真沒有想過這些,也沒有感受到不自由或者恐懼。
但是因為你提醒我了,我忽然發現這確實可能成為困擾我生活的一種具體的障礙。你成功讓我產生焦慮了。”
現場響起了善意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