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頓了一頓,才繼續答道:“在某些時候我會為此煩惱,但還沒有上升到‘恐懼’的高度。絕大部份時候,這麼多的書迷,隻會讓我感覺到興奮。”
徐知遠一愣:“興奮?”
張潮點點頭,解釋道:“是的,興奮。人是社會動物,恩格斯說過一句話‘人是其所有社會關係的綜合’。書迷就是作者社會關係之一。
所以書迷越多,這個作者與社會、與時代的連接就越緊密,也就越成其‘人’。”
徐知遠看起來有些困惑,問道:“但是很多好作家,都試圖和時代保持一定的距離,甚至選擇遠離人群。比如塞林格,他就在美國鄉下買了一塊很大的農場隱居在裡麵,一直到死都幾乎不出農場。”
張潮道:“首先塞林格是個精神病患者——或者至少精神不穩定——沒事就喝自己的尿;其次他隱居以後,就再沒有寫出優秀的作品來。
第三,我認為‘與人群保持距離’,並不等於‘與時代保持距離’。人群是非常具體的由人構成的組織或者非組織。時代則是一個極其宏觀而虛化的概念,是人們強行將曆史切片並定義的產物。
每當我們試圖描述時代,就像是把河道的某一段前後截斷,然後把其中的水取樣放到實驗室裡觀察其中的生物樣本,測試其中的化學成分。
但是這樣一份報告,真的就能說是那個時代的‘標本’嗎?時間和生命,已經像水一樣流過去了。你截取到的,已經不是當時的水了。
而我們之所以迷戀將曆史切片,本質上都是希望從這些切片中尋找能映照當下生活的鏡子——‘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嘛。
歸根結底,人就在時間的洪流當中,怎麼可能‘與時代保持一定的距離’呢?這是一種過於自戀和自我標榜的行為。
用大白話說,不就是‘我不合群’嗎?”
張潮一針見血的論述,讓徐知遠十分難受。無論是在以往的每次沙龍中,還是與朋友的日常交流中,他都試圖把自己的表達維持在一種精英化的標準上。
張潮卻一次次把這個標準踩在腳下。他明明能理解自己所說的內容,但卻毫不在乎地用最俗的語言進行總結。
但是張潮在以前的采訪和文章中,明明不這樣啊!他是能說那些很高級、很學術、很有精英範兒的詞彙的,就像之前來這裡參加沙龍的其他嘉賓一樣。
就在徐知遠第三次陷入沉默時,張越然說話了,她問張潮道:“所以你認為並不存在什麼‘時代’,一切都在流動當中。我們出生時在哪一股潮水裡,就隨著這股潮水一直向前湧動。”
張潮笑讚同道:“是啊,‘世界的本質是運動’。我算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我認為物質決定意識,而不是反過來。”
徐知遠這時候終於找到一個時機插話道:“所以你特彆喜歡用理工科的東西做比喻,DNA、放映機,還有河水、實驗室。”
張潮道:“我算是個數理化很差的科學愛好者。”
徐知遠道:“這是不是你‘拒絕叛逆’的原因?像越然他們這些比你大一點、出名早一點的青年作家,基本都是以‘叛逆’出名的。
雖然你以前寫文章說過自己為什麼‘不叛逆’,但我還是很好奇,你怎麼能抗拒住這種衝動的?要知道青春期叛逆幾乎是所有高級動物的本能。”
張潮笑著反問道:“我真的不叛逆嗎?”
徐知遠道:“和韓涵他們相比,你在公眾形象上,至少沒有被貼上‘叛逆’這個標簽。”
張潮道:“他們就真的叛逆嗎?”
徐知遠道:“人人都這麼說。”
張潮隨即道:“師兄,你也‘從眾’了,這可不是‘與時代保持距離’的態度。”
徐知遠尷尬一笑,不過還是道:“如果能讓你說出內心的真實答案,那麼我不介意庸俗這麼一次。”
張潮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徐知遠的采訪明明那麼尬,卻還能把節目做上好幾季,那麼多名人,包括伍迪·艾倫都接受的原因了。
徐知遠看似尖銳、膈應的提問下,是一顆笨拙而真誠的內心。
他不喜歡自己所生活的時代,抗拒融入,也拒絕認同。但是這種抗拒和拒絕,更多是以“傷害”自己的方式進行。他無法理解自己價值觀裡的“庸眾”,但懷有一種樸素的、不帶歧視的憐憫——即使“庸眾”們並不需要。
本質上他不會喜歡和認同任何一個他生活著的時代和社會,或者說他在任何時代和社會當中都會憤怒——這是一種極其古典的知識分子的特征。
……
張潮一邊想著,一邊隨口答道:“既然是‘叛逆’,他們都‘背叛’什麼了?是像巴金、曹禺一樣背叛家庭,還是像魯迅一樣背叛朝廷?
現在不都挺父慈子孝的嘛?我不認為趁著青春期的那股勁兒撲騰兩下,就是‘叛逆’。我不‘叛逆’,是覺得這種姿態更像打情罵俏,並不具備什麼啟蒙意義。
至於我為什麼不‘叛逆’——很簡單,文藝界已經為我準備了足夠多的‘敵人’了,不需要我再通過想象來製造了。
我的標簽是‘好鬥’,比‘叛逆’要惡劣、也要高級。”
現場哄堂大笑。彆的不說,張潮“好鬥”的名聲都遠播國外了,3年多來一輪又一輪的高強度Battle,哪裡需要主動找對手。
徐知遠道:“所以其實你也在‘反抗’,反抗這個時代——哦,你不喜歡這個詞,但我確實還沒有找到更合適的詞彙——對你的定義、規範和約束。
你拒絕成為許多人,甚至是許多有‘權力’的人,希望你成為的人。”
張潮謹慎地道:“比如?”
徐知遠猶豫了一下,道:“比如那些批評家,比如那些質疑者。”
張潮暗暗鬆了口氣,心想到底是親師兄,沒準備把天聊死,於是想了想就道:“會不會是因為他們實際沒有什麼‘權力’,隻是有‘權力欲’而已?所以希望通過掌控我來實現他們的‘權力欲’。
很多時候,我並沒有‘反抗’,我隻是不太配合他們演出,結果就是他們張著的虎皮自己就掉下來了。”
徐知遠道:“因為你看穿了,所以從來就不怕他們對嗎?”
張潮道:“有什麼可怕的呢?他們實際中能操弄的‘權力’,每次都比他們自己想象中的要小得多。但是如果你害怕了,他們的‘權力’會隨著你的想象被無限放大。”
徐知遠道:“你好像揭穿了一個不得了的秘密。”
張潮道:“不是秘密,而是規律。”
徐知遠道:“你的內心確實十分強大。但我有個疑問,你是我見過的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裡,對這個時代參與最深、最義無反顧的一個。
但是你真的不怕到最後,會被這個粗鄙的時代所定義,甚至汙染嗎?或者你認為,你已經強大到可以定義這個時代、改變這個時代?”
這個問題並不尖銳,甚至宏大到有“吹捧”張潮的意味,但也讓現場的聽眾陷入窒息的沉默當中。他們渴望聽到這個時代最出眾、最能代表他們的“文藝青年”,將會說出怎樣的答案。
張潮無言許久以後,才道:“我有我的思考,但是我並不能確認我將自己的思考表達出來以後,能不能被準確地接收和理解。”
徐知遠連忙補充道:“如果你覺得猶豫,可以不回答。”
張潮搖搖頭,語氣變得堅定:“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我不會逃避……”
(晚上可能還有一更,祝大家新年快樂!(ω`,順便求雙倍月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