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下停車場直接乘電梯上到頂樓,走進活動現場的石原慎太郎並不清楚之前發生了什麼。
作為高級官僚,他推辭參加「世界文學裡的東京」,是因為有其他他認為更重要的活動;而突然又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之前的活動提前結束了,而「三愛大樓」就在附近,所以臨時起意過來露個臉。
畢竟他還是自矜作家這個身份的,與年輕作家其樂融融一番,也能增加自己在年輕人當中的支持度。至於現場來了哪些作家他並不清楚,也並不在意。
他在乎的就是抓住機會累積自己政治聲譽的機會。
所以走進現場的他隻聽見一個年輕的東亞作家引用了自己作品的書名,然後又看見這個年輕人把手稿灑得一地都是。
因為距離頗遠沒看清台上人麵目的石原,還以為這個年輕人是自己的崇拜者,畢竟張潮最後三句話不聯係前文就是極為普通的文學宣言。
石原的臉上浮現出笑容,想不到今天還有年輕人在讀自己的文字,好像還是個中國作家,就準備上前與他握手。
但媒體嗅覺敏銳的石原還是很快察覺到了不對勁——記者們竟然不顧現場工作人員的阻止,紛紛湧向自己。
雖然自己是東京都知事,但絕不至於讓記者們如此狂熱,一定發生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
“石原先生,剛剛中國作家張潮評價您是「政治男公關」,請問您有什麼看法?”
石原:“納尼!?”
“石原知事,張潮說您的執政讓東京失去了文學上的魅力,導致「世界文學正在失去東京」,您覺得他講的有道理嗎?”
石原:“納尼!!??”
“石原知事,您突然來到現場,是因為聽說了張潮對你的批評,特地前來與他辯論的嗎?”
石原:“納尼!!!???”
這時候石原才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事發倉促,毫無應對的頭緒,又不能掉頭就走,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不過很快就有人替他解圍了——講台上那位年輕人邁著輕盈的步伐,撥開層層的人群,徑直來到他的麵前,伸出了因為經常打球而顯得骨節分明的大手:“石原先生,下午好,我是張潮!”
石原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比自己高上大半個頭,一臉風華正茂,眼神並沒有挑釁的神色,隻有平淡如水的靜謐。
拒絕握手,看似折了張潮的麵子,卻也顯得自己的氣量狹窄——雖然石原並不以寬宏大量著稱,但這種情勢下隻會被認為是一種逃避。
握手,又顯得自己心虛,仿佛認同了張潮對他的批評——雖然還不知道「政治男公關」這個比喻的來龍去脈,但肯定不是什麼好話。
關鍵是記者們的鏡頭機位也對自己不利——自己幾乎是正麵麵對鏡頭,而張潮則背對或者側對鏡頭,身高又高過自己一截,拍出來的照片肯定是張潮居高臨下籠罩著自己。
不過石原不愧是經驗豐富、老奸巨猾的政客,他側過身,並沒有直接拒絕張潮,而是為張潮讓出了身旁的位置,並且做出手勢,表明希望張潮站到他的身邊來合影。
這樣既化解了自己的尷尬,又把難題丟給了張潮。張潮要是走過來站在一起,就是標準的後輩覲見前輩禮數;如果張潮甩手離開,那等於把輿論壓力接過來了。
張潮則麵不改色,直接轉身麵向記者,把石原完全擋在身後,對著記者用英語說道:“我和石原知事之間的矛盾,源於文學,卻不止於文學。
不過相信大家現在有很多話想要問他,那我就不浪費大家寶貴的提問機會了。”說罷,閃身到一旁,也不離開。
現場的日本記者都被震住了。俗話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日本人說英國話!”形容的就是日式英語的可怕口音。
日本人作為“恥感文化”的代表性民族,形成了一種一方麵怕口音問題被人嘲笑而不敢開口說英語,另一方麵對發音純正、表述流利的東亞麵孔說英語者心存畏懼的扭曲心理。
張潮的英語口音是許蕊雅訓練出來的,又在美國久經考驗,即使有些瑕疵,又豈是這些隻會“啞巴英語”的日本記者所能輕視的?
所以一時間竟然冷場下來,大家都用敬畏、驚疑的目光看著張潮,似乎這時候才突然想起來眼前的中國年輕人,不止在他的祖國享有盛名,還是美國文化界的寵兒。
尤其是“MeToo!”運動在美國方興未艾,張潮的頭像時不時還出現在街頭的大旗、海報上。
直到張潮“咳嗽”了一聲,記者們才反應過來,準備繼續追問石原。
張潮身邊的石原額頭青筋直跳,恨不得掉頭就走。但現在一走,他就真成了怯戰的“懦夫”了,那自己的“男子漢形象”不真成了“男公關表演”了嗎?
麵對挑戰,石原並沒有熱血上頭,而是狡猾地道:“今天活動的主角不是我,而是所有的年輕作家們。
我不希望明天的新聞裡,隻能看到我這張老臉啊!所以拜托大家了,我今天不回答任何問題。”
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神情也不怒自威,記者們憚於他的身份,倒也不好繼續圍著不放。
這時候會場的工作人員及時出現,為石原騰開一條通道,讓他可以走到主辦方席位上。
經過張潮身邊時,兩人視線交錯,彼此都看出了對方眼裡的不屑——
“ズルい(卑鄙)!”
“老狐狸!”
但隨即就收回目光,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張潮一坐下來,就有不少同行興奮地和他勾肩搭背,都在讚美他的勇氣,一個看起來40歲的韓國作家,更是激動地韓語亂飆,一臉崇拜的神色。
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石原坐到位置上後,也與身邊的老頭竊竊私語起來,不一會兒,還有一個工作人員拿著幾張紙遞給了他。
石原用最快速度看完以後,粗濃的眉毛幾乎擰成了結,臉色也潮紅起來,盯著不遠處的張潮,眼睛裡的熔漿就要噴射出來。
身邊的主辦方也個個臉色嚴肅,氣氛宛如墳場。
記者們立刻就捕捉了兩股氛圍的落差,相機快門一按,一副可以得新聞獎的照片就誕生了。
主辦方當然不會任憑情況這樣惡化下去,主持人立刻就調整狀態上台轉移話題:“石原知事的到場,讓我們的活動更有價值了,下麵有請法國作家……”
仿佛張潮剛剛的演講沒有存在過,就像地麵上的稿紙早早被清理乾淨一樣。
但經過張潮這麼一鬨,活動剩下的流程就讓人味同嚼蠟了,其他國家的作家代表上台講話也都是敷衍兩句就匆匆結束,顯然是想早點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