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曦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玉闕府的。
一個人、一個修仙者生活在世界中,其存在的意義,在常規維度下有兩種判斷的依據。
其一,為從其自身出發,睜眼世界出現,閉眼世界消失,則其為世界的主人,其存在本身由自己定義。
但能達到這種境界的,要麼是驚才豔豔的天驕,要麼是精神不正常的沙比,這類,屬於少數。
其二,則是多數,一個修仙者為其修為以及其社會關係的總和。
作為修仙者,周映曦的修為是周縛蛟看護下修起來的,周映曦的親族是周縛蛟庇護下生存於修仙界的。
當周氏的老祖,選擇將家族的後輩視作丹材、視作自己成道的資糧後,周映曦作為修仙者個體的存在,正事實上處於崩塌的邊緣。
所謂世界觀和價值體係的幻滅,指的就是如此情境。
渾渾噩噩、淒淒慘慘的入了玉闕府,映曦見到王玉樓時,王玉樓正在聽取鄭彥的彙報。
“.絕對不止三千人,那三千人更多的起到了某種帶頭作用,讓梧南那些不清楚西海特殊性的散修們看到了西海存在機會。
因此,他們就跟著過來了,但居西海大不易,這些人來了後,西海的所有東西都在漲價,想有一個落腳之地,比以往貴了三成不止。
這裡的以往,還是經過十幾年緩慢漲價後的以往。
附城執法隊也加大了執法力度,那些無處落腳的散修,都會被直接關起來,送往各個前哨站。
玉樓,這麼搞下去,我擔心遲早要出亂子。”
見周映曦來了,鄭彥趕忙做起了收尾,給出了自己的判斷。
王玉樓對映曦點了點頭,交代道。
“出不了大亂子,咱們王氏西海彆院的產業不要漲那麼厲害,比市價低個一成,去做事吧。”
鄭彥施禮退下,玉樓趕忙走到娘子身側,他當然注意到了映曦的不對。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明顯已經哭過了一場,紅的厲害,豈止是我見猶憐,就是道心如鐵的持戒修者,見了也會心神難靜。
“怎麼了?”
雖然心中已經有所猜測,但很多話在這個世道不能亂說,所以玉樓隻能抱著映曦,給她一點支持與安慰。
“我”
趴在王玉樓寬大的肩膀上,周映曦那消失的存在感終於找回了一點。
她沒了那麼多家人,和庇護自己修行的老祖成為了仇人,她作為修仙者的存在本身,已經消逝了大半,就像一葉孤舟在驚濤駭浪中迷失了前進的方向、被風暴摧殘的破敗不堪。
玉樓及時的安慰與懷抱,就如溫暖而平靜的港灣,讓無力獨自支撐的周映曦找到了依靠。
“相公.”周映曦再次沙啞的開口。
她的心太痛了,以至於說不出話來,最後,隻是無力的靠上了王玉樓的肩膀。
本來已經乾的差不多的淚水,又流了下來。
天地從來無道,倫理更非綱常,人心不過逆流水,命數難違覆海浪。
周映曦還承擔不起,這不可承受的大修士之傾軋。
“映曦,很多事,我們改變不了,就要學會先接受。
家族的興衰,和個人的發展,在某種意義上沒有高低之分。
師尊的做法是不合適,但你要明白,他也是一片好意。”
王玉樓一邊扯淡,一邊將映曦拉入了房中,將這位心神憔悴的姑娘放在了床上。
“好好睡一覺吧,睡醒了,又是新的一天。”
周映曦理解王玉樓的無力,但她依然做不到安然入睡。
那雙梨花帶雨的桃花眼,直勾勾的看著那床頭幔帳上的花紋,那是周氏的紋樣。
縛蛟真人斬蛟成道的紋樣。
老祖,老祖,何至於此?——
映曦肚子上那道可怕的傷疤中藏著什麼,王玉樓有所猜測。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中,相比於憂心忡忡的王顯茂,日漸蕭索的周映曦,王玉樓反而鎮定的厲害。
老周煉的那寶丹,是能夠招來天劫的存在,其藥力之強,怎麼可能是周映曦這種區區練氣能輕易承受的。
寶丹煉化的漫長過程,估計也是周縛蛟當初那麼急著煉丹的原因所在。
周縛蛟在等,可神光也在等。
在王玉樓看來,自己和映曦恰似螳螂捕蟬中的蟬,周縛蛟則為螳螂,真正的黃雀,是那西海九天上的神光。
莽象和神光應該是聯合了,但他們的利益又不一定完全一致,周縛蛟可能已經被莽象賣了,也可能沒有。
否則,神光不會借西海忠誠之口,提醒王玉樓不要亂動。
這一點,證明了王玉樓借風劍仙試探牧春澤,試探對了。
因此嗎,王玉樓選擇相信神光仙尊。
他可是生生靠獻祭數不清的修仙者成就的金丹,那樣的大修士,不可能布局多年還鬥不贏一個半死不活的周縛蛟。
這種對神光的敬意,或許有王氏從小培養的因素。
畢竟,神光被王氏寫進了家訓中,從小教育著王氏的族人。
從此處看,又有些命運的巧合意味了。
兩年後。
王玉樓正在靜室中打磨修為,卻忽然神色的一動。
他身姿不變,激發出一道幽藍色的靈氣,將門口的傳音符攝來。
讀完其中的內容,他若有所思的一笑,信手將其燃為了灰燼。
離開修行的靜室,王玉樓先是到隔壁的周映曦處打了個招呼。
“映曦,我有事出去一趟,要一起嗎?”
身著白衣的佳人沒有回答,甚至連眼睛都沒睜開。
從那日得知親族儘化靈丹後,周映曦已經穿了好幾年的白衣。
周家人是一堆廢物,同周映曦對他們的感情如何,不存在因果關係。
麵對冷漠的道侶,王玉樓自顧自的點了點頭,溫柔開口道。
“那我就先過去了,晚點給你帶驢腸頭回來。”
映曦道友繃不住了,她睜開眼,嗔怒著瞪了王玉樓一眼。
你要帶就帶,說那麼大聲乾什麼?
調理妻子精神狀態的每日任務已經完成,王玉樓心情不錯的出了府,可一出門,就見到了剛剛那道傳音符的主人郭邀月。
“老郭?你等在這裡乾什麼?”
王玉樓一愣,而後故作不快的埋怨道。
“你我兄弟,有事直接到府中找我即可。
等在門口,彆人還以為我王玉樓的門不好進呢,連你這位附城執法隊的大紅人都進不去。”
被王玉樓陰陽的不上不下,郭邀月明白,王玉樓其實是對他傳音符中提到的事情不滿意。
但他能怎麼辦呢,他的師尊又不是紫府大修士.
“是我考慮不周,這樣,玉樓,我今日請你去個好地方,如何?”
郭邀月實在沒辦法了,隻能無奈認了錯。
以勢壓人、仗勢欺人、人仗狗勢,王玉樓現在終於有了點故事中的反派角色的味道。
你是神光門下的走狗?
抱歉,我是直屬於兩位仙尊的走狗,我上麵沒有中間商!
雖然這種對比略顯抽象,但狗日的仙盟就這逼樣,王玉樓也沒辦法。
騎上黑龍馬,鎮妖寶樓案調查組組長王玉樓,指導起了郭邀月的工作。
“老郭,我個人對你是沒有意見的,但你也清楚,鎮妖寶樓案是幾位真人專門叮囑過的案子。
兩年多了還沒出結果,我們本身已經算是辦事不力了,難道還要用一個做出來的‘真相’搪塞幾位關心案情的真人嗎?”
沙比,你也知道查了兩年了。
這兩年,我們快把西海仙城內外的每一個茅房都查過一遍了,還不夠努力?
你踏馬借著查案,肆無忌憚的給鬥法場和西海第一拍賣行拉生意,誰敢不給你優惠和‘誠意’,就會被我們重點調查。
可已經查了兩年了啊,王玉樓,你天天不上一線做牛馬,但我們要做啊!
“對,玉樓道友說的對。”為王玉樓牽著馬的郭邀月恭聲道。
他哪知道,王玉樓那是為自己撈嗎?
但凡他是為自己撈,他都不可能那麼狂。
鬥法場是仙尊的產業,而且是兩位仙尊的產業,王玉樓天天那麼努力,隻是為了給仙尊們創造更多的收益。
這種事,哪輪得著郭邀月這種人置喙!
王玉樓心中想的清楚,神光一脈的三位長老不發話,三位仙盟西海真人不發話,那鎮妖寶樓案,就會繼續調查下去。
西海亂局的本質,其實是神光和莽象聯手做局,他們做局的目的,對應的是——‘亂’。
但這種亂,不會是亂在西海。
小了說,是天蛇宗和紅燈照開戰,兩宗已經醞釀了快二十年了。
大了說,是仙盟內戰,這是群仙台上的仙尊們目前在準備的——沒人把這種事當玩笑。
所以,王玉樓目前麵臨的唯一風險,其實隻有周縛蛟帶來的危險。
這一點,王玉樓決定相信神光。
從牧春澤到周縛蛟特殊的成道路,再到神光特殊的身份,再到神光借西海忠誠之口提醒王玉樓不要亂動。
一切的一切,給了王玉樓信心。
一路上思量著西海的局勢,在郭邀月的帶領下,王玉樓到了附城萬法坊的入口處。
此地今日竟聚集了不少人,看起來都是些散修,穿的一個比一個體麵,但沒人穿法衣,屬於驢糞蛋表麵光。
“南附城必須立刻建起來,不然我們連容身之所都沒有,西海是所有修士的西海!”
西海是所有修士的西海,但根據實力劃分擁有份額,仙盟和神光、西海八紫府拿走九成,剩下的,各路築基拿走九成。
“對,我們是來西海為西海做貢獻的,不是來西海坐大牢的,不能因為我們沒有靈石住正經房子,就把我們往前哨送。”
你們以為自己是來做貢獻的,但其實隻是神光向西海眾妖們送的口糧而已
“西海仙城的地已經被前麵的修士買完了,現在不擴建南附城,我們這些後來者住哪?”
哎.
王玉樓沒有表態,隻是微微搖頭。
散修們義憤填膺的聚在一起,喊著自己的訴求。
見王玉樓搖頭,郭邀月的眼皮子就直跳。
他趕忙發出一道傳音符,很快,便有十幾名在附近巡邏的附城執法隊修士過來了。
來人見是王玉樓,趕忙紛紛行禮。
“玉闕道友,擾了您的興致,我們這就轟走這些好吃懶做的廢物!”
默默地看著郭邀月帶人將‘鬨事’的散修們轟走,甚至還抓了幾個以儆效尤,王玉樓心中想到了許多。
好吃懶做的廢物?
所以.王氏長期以來忍辱負重的意義在這一刻無比具象化了。
古法紫府中,天人感應法可以不借助任何資糧,單靠天賦成就紫府。
沒有人是廢物,那麼多法門中,每一個人都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路。
也就是說,如今的修仙界看的不是天賦,窮舉法下,每個人的天賦都會在某種修行方式下表現良好。
道義和公平,甚至不屬於仙盟意識形態塑造的核心。
沒有道義,沒有公平,這些被神光充分開發利用的散修們,就是例子。
神光成道之路,送了那麼多人去西海深處喂妖獸,有仙盟的大修士站出來,真正阻止、製止這件事嗎?
沒有。
成道之路,是激烈的競爭博弈,沒有大修士願意花自己的核心資源給其他無法為自己帶來回報人做嫁衣——那樣會使其在大修士中的相對競爭力減弱。
所以,王玉樓確信,自己給莫雲舒提供的建議是對的。
想要改變,必須先獨尊。
不成為獨尊者,就必須服從規則。
“你帶我來這裡?”
明月夜門口,王玉樓有些意興闌珊。
明月夜,風塵之地而已,沒什麼意思。
“是,玉樓道友,今日邀月略備了一席薄酒,明度仙子、雲舒仙子和養和兄也來了,走,我們進去談。”
現在,周映曦基本不怎麼查案了,王玉樓一人挑著刑罰庭、風聞庭兩路的調查任務,同時還出任調查組組長,算是大權在握。
可郭邀月提前不通知,忽然帶著其他人過來搞突然襲擊,王玉樓其實不太滿意。
他笑著指了指老郭,道。
“老郭,你看你,就喜歡給我準備驚喜,怎麼,你們是從哪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的?”
老郭的臉就和被二十頭驢輪著滋了一遍似得,當即就精彩了起來。
好好好,王玉樓,你是真無恥啊。
頭也不回的走進了明月夜,王玉樓的傳音在郭邀月心中響起。
‘算了,生辰的事情你們當然不可能知道。
邀月,你願意給我牽馬,我很滿意。
你拉他們三人搞突然襲擊,我不喜歡。’
郭邀月當然不敢再小覷王玉樓了,他快步上前,給王玉樓帶起了路。
然而,王玉樓根本不用他帶路。
“前輩,三樓風劍仙常用的那間,讓懷蝶姑娘過來彈琴,邀月不懂明月夜。”
熟稔的和明月夜的月華宗執事打了個招呼,王玉樓徑自上了三樓,把郭邀月留在了二樓的樓道上。
再削你一層氣焰!
我倒要看看,你郭邀月等會兒想唱什麼戲。
神光仙尊當然是值得尊敬的,但仙尊手下的牛馬是另一回事,王玉樓不用太客氣。
他上麵,沒有中間商,可以直接用利益交換仙尊的恩情。
——
先進來的是金明度,明度仙子還是端著酒來的。
上來,就做到了玉樓的身側,給他斟起了酒。
‘郭邀月被你折騰了兩年,他想要築基,不願意繼續拖著了。
他邀我過來時,隻說案情有了一定進展,我也是突然知道你也要來。
不信你回家可以看看有沒有我剛剛發給你的傳音符。’
王玉樓伸手攬住明度,直接親了佳人的臉頰一下,笑道。
“獎勵你的。”
被突然襲擊的明度羞惱的揮拳砸向玉樓,玉樓反手抓住,當即,把一枚中品法器玉佩塞入了她手中。
獎勵,但不止獎勵一個。
感情,是一分都沒有的。
虛與委蛇,是必須努力進行的。
拉攏金明度,甚至把她娶到手,百利而無一害。
說白了,鎮妖寶樓案就是試探金山真人、青蕊仙尊這些仙盟直屬大修士意見的,作案的人,不是周縛蛟,就是神光——這案子直接推動了周縛蛟提前煉丹。
因此,金明度這兩年主動接近王玉樓,其中的彎彎繞繞,王玉樓一眼就能看穿。
當然,他的高度決定了,他想象不到金山所擔憂的東西——莽象和神光走到了一起,仙盟內戰都不一定是最壞的情況,西海以東的三宗和神光一起反仙盟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至於案件的真相.
王玉樓其實更傾向是神光些,這位仙尊,對布局很有想法,且極其不把仙盟規矩放在眼中。
清溪坊如此,南附城如此,萬法源流樞亂賣紫府法門也如此,神光做事,豈止是不擇手段可以評價的。
鎮妖寶樓案,無論出什麼結果,都必須經得起潛在布局者的反手,這也是王玉樓遲遲不願意結案的原因。
雲舒進來時,見到王玉樓和金明度摟在一起,腦子都是暈的。
她搖了搖頭,又看向兩人,發現金明度已經在整理法衣的邊角了,王玉樓也舉杯邀請她入席,似乎剛剛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覺。
“壞了,查案查出病了,王玉樓,再不結案,彆說邀月道友,我也受不了了。”
這兩年,長進最多的是丘連瀑,被王玉樓和郭邀月聯手蹂躪,抗壓能力蹭蹭往上漲。
長進第二多的,就是莫雲舒了,她通過對王玉樓的觀察,治好了自己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王玉樓在西海的成功,在仙盟體係中的成功,是一套仙盟處世哲學的現實主義教科書。
跟著王玉樓混,最能治頭腦不清醒這種病。
不過,王玉樓明白,雲舒道友其實是在表達她對自己拖延結案的不滿——莫雲舒隻是善良了些,不是沙比,王玉樓那是在查案嗎?
王玉樓的眼睛裡,沒有絲毫的案子。
查案的膽子,他是一分沒有,借著查案的名義辦自己的事情的膽子,王玉樓不僅有,而且很肥。
“其實我還好,玉樓,我對案子的進度沒什麼想法,就是想,要不把連成賢拉出來背鍋?”
陳養和走了進來,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王玉樓之前給幾人的說法是,真相永遠在路上,查是一方麵,但查歸查,不能隻查。
要準備好‘當真相決計不可能出現後的應對之法’——應對到了丘連瀑身上,所以才說丘連瀑這兩年被王玉樓訓練的效果最明顯呢,人家頂住了。
“可以考慮,丘連瀑依然是第一方案,倒是邀月,你為催我結案,組了好大的局啊。”
郭邀月不懂,王玉樓是在給他埋雷。
王玉樓也怕,他是調查組長,要承擔主要責任的。
萬一幾人協商出來的‘真相’不對味,被神光在未來利用了。
他郭邀月今日的行為,就意味著不對味的真相,牽扯不到王玉樓和其他人——神光釣魚執法唄。
大修士實力碰撞是一方麵,能爭取籌碼就儘量爭取籌碼是另一方麵,仙盟畢竟還在,很多看似不起眼的籌碼,在仙盟體係內是可以被上麵的人打出巨大的戰術價值的。
“玉闕道友,兩年了,咱們一起奮戰在西海仙城,為仙城的穩定坐著自己的努力。
您作為牽頭人,過程裡,對我有指導,有鞭策,邀月受教良多。
第一杯酒,敬仙盟長治久安。
第二杯酒,敬各位同仁的共同努力。
第三杯酒,敬玉闕道友您。”
七品的流華瓊漿,郭邀月連乾了三杯。
王玉樓沒有表態,隻是拿著小石龜,把它的頭送到了自己的酒杯邊緣。
這畜生還挺聰明,也可能隻是饞了,當即就哼哧哼哧的喝了起來。
陳養和在幾位聰明腦袋的磨礪下,已經長進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