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問:“你怕什麼?”
狗兒這下卻說不出來了,隻低著頭繼續走。
他鼻頭紅紅的,頭發有些亂,身上的衣裳都是補丁,可他長相清秀,五官像母親。
母親算不上美人,但的確有幾分秀氣。
他們去的是太平縣,而太平縣卻不是一個太平的地方。
母子三人剛進城裡,就撞見好色無良的莊老爺,將狗兒母親強擄了回去。
推搡中,狗兒手裡的籃子被踢翻,雞蛋碎了一地,他整個人被踹到雪地裡,額角磕破了,血流進眼裡。
狗兒顧不上擦血,抱著妹妹跑去周家找父親。
父親聽說後,急得匆匆去莊家尋人。
狗兒也急,但他先把妹妹送去了醫館,把僅有的一小塊臘肉給了出去。
大雪紛飛,他感受不到額角傷口的疼痛,一路問一路找,到了莊家的門口,正好看見父親蜷縮在地上,地上一攤血。
莊家幾個身強體壯的打手拿著棍棒,圍在父親身邊,一棍一棍地敲下去。
狗兒看見父親的後背高高腫起,粗布冬衣已被撕扯得破爛不堪,露出裡麵皮開肉綻的傷口,血肉模糊,讓人不忍直視。
街上有不少人圍觀,卻無一人出聲製止,眼睜睜地看著狗兒父親被人拖進了莊家。
狗兒瘋了一樣跑過去拍門,求他們把他爹娘放出來。
其中一個打手歪著嘴笑:“小崽子,去後門跪著,我們老爺要是看你可憐,發發善心,明早就把你爹娘放了。”
狗兒聽了,沒有再跟打手糾纏,他瘦小的身板連一拳都挨不住。
他也沒有去莊家後門,而是去了縣衙門口,踩著一塊搬來的石頭,敲響了衙門門口的大鼓。
暮色沉沉,牛皮鼓麵發出的咚咚聲響驚起屋簷上的寒鴉。
衙役怒氣衝衝地出來,聽說他要告莊家後大笑:
“你小子也不打聽打聽莊老爺同我們縣太爺是什麼關係!我們縣太爺同莊老爺昨夜還宿在莊家呢。你莫不是想連我們縣老爺一起告了?”
“爺看你年紀小,不跟你見識,快滾!”
狗兒被推了一把,沒穩住的身子從衙門前的台階滾下來。
他摔在雪裡,抬起頭來,看見衙門門環上的銅獸張開陰森森的嘴,對著他獰笑。
那種潛藏在身體裡的不安終於化作刀刃,從他的皮膚裡直直刺出來。
他不知道他這時還能做什麼,才能把爹娘救出來。
狗兒爬起來,隻能去了莊家的後門等著。
雪停了,天黑了。
狗兒縮在地上,覺得雪停的時候比下雪時還冷。
寒風從他衣領和袖口灌進去,他躬起的脊椎每一節都像被冰錐鑿過一般痛。
疼痛從皮膚表麵逐漸蔓延到骨髓深處,讓他渾身都止不住地痙攣,皮膚都凍成了青紫色。
一個路過的挑夫對他說:“雪夜寒,你要是縮在這睡著了,被鬼差收了魂,以後可醒不過來了。”
狗兒沒有睡著,他搓著雙手,不斷地給自己哈熱氣。
到了後半夜的時候,他時不時就要挪動一下身子,以免褲子和門檻邊的雪凍在一起。
動一下,就能聽見冰渣子碎裂的聲音。
很多很多年後,賀庭方睡在高床軟枕上,屋內燒著最名貴的瑞炭,卻時常感到骨縫間透出寒氣,好似從來都沒走出那個冬夜。
狗兒眯著眼靠著門框邊。
他搓搓浮腫的臉,晃了晃昏沉的腦袋。
快了,天就快亮了。
狗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緊閉的門扉。
隻要再等一等就好了。
等天亮了,也許爹和娘會出來,和他一起去醫館接小妹。
接到小妹後,他們就回村,再也不來縣城了。
村裡有家,家裡有他摞起來的乾柴,乾柴燒火可以暖身子……
狗兒聽見門後傳出腳步聲,扶著門框兩腿哆嗦地站起。
雪地泛出一層幽藍的光,天空被凍成了冷青色。
東邊有淺淺的一絲白線,細得像一道裂縫,微弱地透出一點光來。
天終於亮了。
門開了。
爹娘的屍體被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