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十幾年來聽雨軒,忍冬從來沒有給他奉過一次茶。
可現在,忍冬那麼溫順地站在那小姑娘身邊,端著茶,眼裡都是愛憐之色。
而那小姑娘,在哭。
眼淚一顆一顆地掉。
掉得讓人心疼。
讓慕容循心裡疼得忘了身上的疼。
他懷疑自己方才摔跤的時候摔暈了腦袋,眼前出現了幻覺。
因為他竟然還看見這姑娘腰間係著鞭子,在陽光下泛著金光的鞭子。
他在習武方麵是個外行,看世上所有的兵器覺得都是一個樣子。
可是很多年前的時候,他尚年少時,跟著裴璿流離在江湖的那段時間裡,認得了金龍鞭。
裴璿要他擦馬鞍,要他擦鞭子,要他給她打水。
他擦鞭子的時候,裴璿很驕傲地告訴他,這是世上絕無僅有的鞭子。
這是她家裡大哥特意找人為她造的,用的是珍貴稀少的隕鐵,有韌度也有硬度。
鞭子的手柄打造成了水波一樣的形狀,拿在手上很舒適,在空中揮出來的時候會發金光。
那段時日,慕容循每日擦著那條鞭子,熟悉那條鞭子的每一條紋路。
他信裴璿說的話,世上不會有另一條和這一模一樣的鞭子。
不會有。
慕容循隻是瞥一眼,心就已經開始發顫。
他沒有看錯,這姑娘腰間的鞭子,就是裴璿的那條金龍鞭。
慕容循目眥欲裂,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
然後,他想起來,這姑娘和銘兒同歲,同一年入讀武學館。
十三歲,昭慶元年出生的孩子。
這個十三歲的姑娘能讓忍冬奉茶,能腰間係著金龍鞭,會在聽雨軒流淚。
她是誰?
她能是誰?
慕容循眼前浮現當年被裴璿砸翻的那碗藥。
他抖著唇瓣,問這姑娘究竟是誰。
慕容循剛問完,伍瑛娘就衝進來了。
伍瑛娘原本一身怒氣,可是進來後看見知知在哭。
她從小養大的女兒哭得那麼傷心,哭得沒有聲音。
她一下就忘了怒氣,哐地一下扔掉手中的竹竿。
“知知,怎麼了?”伍瑛娘把慕容循往旁邊一推,快步過去把知知抱進懷裡,“知知,沒事,娘在這裡。”
伍瑛娘摸著女兒的手:“是不是哪裡疼?”
“娘,我不疼。我娘好疼。”蘇知知流著淚,對伍瑛娘說。
伍瑛娘抱著蘇知知的手一頓,然後更用力地抱緊了她。
慕容循被伍瑛娘推得靠在門框上,用手扶著門框堪堪站穩,指尖幾乎要扣進門框的縫隙裡。
聽雨軒外又是一陣腳步聲。
有更多的護衛來了,甚至驚動了王府外守著的禁軍。
“王爺,刺客在何處?”護衛正要從門口進來。
慕容循回頭,臉色蒼白:
“出去,這裡沒有刺客。”
護衛們愣了一下,他們方才分明看見有個武功高強的刺客撂倒了好多人。
“王爺,屬下……”
“滾!滾出去!”慕容循對著他們暴喝一聲,眼中要冒出火來。
“本王叫你們滾!”
慕容循以往沒對府中人這麼凶過,凶得像一頭瘋了的獸。
護衛們麵麵相覷,然後退了出去。
在慕容循憤然的眼神中,他們退到了聽雨軒外數丈遠。
聽雨軒又恢複了安寧。
慕容循顫著手關上了屋門。
他紅著眼眶,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又問了一遍:
“你是誰?”
蘇知知從伍瑛娘的懷裡抬起了頭,轉身麵對慕容循。
她抹掉臉上的淚,一字一頓地說:
“我是蘇知。我娘給我取名蘇知,要我知人心。我是我娘的女兒。”
慕容循耳邊仿若群山崩塌,撞擊出巨響。
他一時耳鳴。
蘇知。
對,他一直知道她叫蘇知。
他聽見郝仁還有伍瑛娘都叫她知知,叫得很是歡喜。
郝仁對京城所有人說,女兒姓蘇,因為蘇是他的本家姓,他姓郝隻是由於收養他的人家姓郝。
下一代回歸本家姓,也沒什麼,京城中的人不在意一個鄉下人的故事。
可是剛才蘇知知說那是她娘給她取的名字。
蘇知。
蘇。
慕容循看著蘇知知和伍瑛娘。
她們長得不像,一點都不像。
蘇知知是那麼漂亮的孩子,她的鞭子使得那麼好,她那雙清如山溪的眼睛那麼像……像……
她怎麼可能是郝仁夫婦的孩子?
他們說謊了,他們騙過了所有人。
蘇知知不是他們的女兒,而是……是她的孩子。
慕容循眼前模糊,淚水也從他眼裡掉下來。
璿兒以前總說他傻。
他真的很傻。
現在看來這麼淺顯的謊言,他竟沒有看穿過。
竟沒有……認出來這是他的女兒。
“知知,我……我是……”慕容循喉間的字眼在齒縫中打轉。
蘇知知看著他,他也看著蘇知知。
他們同時開口:
“我是你父王。”
“你為何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