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四年(1519年)六月,鄱陽湖的蘆葦蕩裡蒸騰著鐵鏽味的暑氣。王守仁將焦尾琴橫置船頭,指尖掃過琴弦的刹那,五裡外的寧王水寨突然爆出震天喧嘩。琴聲混著戰鼓在湖麵蕩開漣漪,他閉目輕歎:“這曲《鷗鷺忘機》,終究是彈不下去了。”
九江陷落的消息是子時傳來的。報信驛卒咽氣前,從靴筒抽出半幅被血浸透的《傳習錄》,內頁批注的“心即理”三字被朱砂圈成猙獰血眼。王陽明撫過書頁上熟悉的字跡——那筆鋒走勢,分明是五年前在龍場書院猝死的門人冀元亨的手書!晨霧未散時,斥候的快船已撞碎薄霧:寧王叛軍的艨艟巨艦如黑雲壓境,主艦“飛龍號”桅杆上高懸的血旗獵獵作響,旗麵竟是用數百件儒衫拚成的“心學門人”四字。
“報——敵艦距吳城水寨不足二十裡!”
“報——叛軍前鋒已焚毀都昌糧倉!”
“報……”
王陽明突然折斷琴弦,七根蠶絲在掌心勒出血痕:“取火油三百桶,征漁船五百艘,船上遍插‘提督王’帥旗。”幕僚驚愕抬頭,卻見他蘸著琴弦血在《江西通誌》上勾畫:“火船走舸全部駛向吉安方向,每船配鑼鼓一副,舵手皆用聾啞人。”
暮色四合時,鄱陽湖東南角的鞋山島騰起狼煙。寧王麾下的海盜首領淩十一立在船首獰笑:“都說王陽明用兵如神,原來是個草包!傳令各艦轉舵吉安,活捉這酸儒賞給弟兄們磨刀!”三百艘戰艦調轉方向,卻不知暗流湧動的湖麵下,五百名水鬼正用鐵鉤將漁網纏上敵艦龍骨。
子夜時分,王陽明登上望夫磯。他望著東南方漸遠的寧王艦隊,忽然將火把擲向江麵。漂浮的火油遇水不滅,反借著東南風逆流而上,頃刻間點燃了叛軍後翼的運糧船。火舌舔舐著“心學門人”的血旗,將夜空染成赤紅。
“擂鼓!”
三十六麵牛皮戰鼓震碎寂靜。五百艘空船從蘆葦蕩中蜂擁而出,船頭稻草人披著明軍鎧甲,艙內銅鑼鐵盆敲得震天響。寧王軍慌忙調轉床弩射擊,火箭卻引燃了船中預埋的火藥罐。連環爆響中,淩十一的旗艦“黑蛟號”被自家亂箭射穿的草船引燃,火勢順著漁網蔓延至整個艦隊。
“大帥!西北方出現我軍旗號!”
王陽明循聲望去,隻見二十艘蒙衝鬥艦撕破煙幕。船頭那麵被熏黑的“婁”字旗,讓他猛然攥緊欄杆——那是七年前在贛南剿匪時陣亡的參將婁伯的將旗!更駭人的是旗艦甲板上昂首而立的身影,竟與冀元亨有八分相似。
“陽明先生,彆來無恙?”那人的笑聲穿過火海,“當年你在龍場講‘知行合一’,可曾想過有朝一日,門生的‘知’會化作取你首級的‘行’?”
王陽明奪過強弓,三支火箭連珠射出。箭矢釘在敵艦桅杆的瞬間,他看清了對方手中之物——正是冀元亨下葬時隨殉的《大學古本》!
“放火鴉!”
一聲令下,八千隻綁著火藥筒的烏鴉從明軍船艙騰空。這些被剪去舌頭的啞禽帶著淒厲哨音撲向敵艦,鳥爪撕扯帆索時點燃引信。寧王軍驚恐中發現,每隻烏鴉腳環上都刻著“致良知”三字。
血戰至破曉,鄱陽湖麵漂滿焦屍。王陽明踏著浮板登上“飛龍號”殘骸,在燒融的“心學門人”旗前駐足良久。忽有士卒驚呼:主艙暗格裡蜷縮著三百名被鐵鏈鎖住的儒生,每人額間皆刺“知行”黥印。
七日後,南昌城頭的寧王旗化為灰燼。王陽明在滕王閣廢墟上翻檢戰利品時,找到半頁未焚儘的信箋。焦糊的“陽明吾師”四字下,隱約可見“身陷寧府五載,假意投誠以近宸濠……”的絕筆。閣外細雨斜飛,他忽然將殘箋吞入口中,就著冷酒咽下:“元亨,這杯敬你的知行合一。”
遠山傳來孤鴉哀啼,如一把生鏽的刀,將血色晚霞割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