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元年(1522年)深冬,詔獄的磚縫裡凝著猩紅冰淩。王守仁蜷在黴爛草席上,盯著掌心被拷打脫落的指甲,忽然聽見獄卒靴底碾碎冰碴的聲響——來者不是鎮撫司的人,而是二十年前在龍場教化的苗女阿蘭。她鬢角已染霜色,從食盒底層抽出半片竹簡:“錦衣衛在餘姚老宅掘出此物,說是先生謀逆鐵證。”
竹簡上的蟲蛀小楷在油燈下蠕動,竟是弘治二年(1489年)新婚夜的癲狂筆記:“格竹七日,嘔血見鬼。朱熹誤我!程頤誤我!天地萬物皆是心魔所化!”簡背更粘著焦黑紙片,隱約可辨“正德皇帝乃紫微星孽”八字——那字跡狂亂如蚯蚓鑽土,與王陽明平叛時的軍報筆跡一模一樣。
三更梆子響時,北鎮撫司千戶陸炳掀開牢門的鐵簾。他抖開一幅泛黃《格竹圖》,畫中青年以頭撞竹的瘋態旁,題著嘉靖帝朱批:“偽學欺世,狂悖尤甚寧藩!”王守仁忽然放聲大笑,震得鐐銬叮當:“陛下可知,這畫缺了最關鍵之物?”他咬破指尖在竹節間添了隻血眼,“當年格竹所見非竹,是天地間第一等賊——心中賊!”
陸炳的繡春刀劈碎陶碗,碎瓷濺上《格竹圖》中血眼:“明日廷杖三十,望先生細品這‘心中賊’的滋味。”
杖刑是在西市牌樓下施行的。當裹著鐵皮的棗木棍第三十次砸向腰臀時,王守仁在血泊中瞥見個戴鬥笠的貨郎——那人袖口露出的靛藍刺青,正是龍場悟道那年刻在玩易窩洞壁的《心經》殘句。貨郎突然掀翻貨擔,青梨滾落處顯出血書:“今夜子時,格竹手稿現世。”
詔獄的鼠群在子夜格外喧囂。王守仁摳開牆磚,摸到個油布包裹。展開的《格竹遺錄》令他瞳孔驟縮——頁邊密密麻麻的批注竟出自劉瑾、寧王、安貴榮等仇敵之手!更駭人的是末頁夾著的成化年間密檔:十五歲的他私出居庸關時,曾與韃靼小王子把酒言歡,那幅獻予朝廷的《帝國策》原稿末尾,赫然蓋著蒙古金印。
“好個心學祖師,原是通虜逆賊!”陸炳的冷笑從甬道傳來。他身後跟著個捧銅盆的番子,盆中泡著腫脹的貨郎屍體:“這泰州鹽梟王艮,死前還念叨‘百姓日用即道’呢。”
王守仁突然將《遺錄》擲入炭盆,火焰竄起三尺:“陸大人可讀過《傳習錄》?書中早言‘破山中賊易’……”
“但破心中賊難!”陸炳的刀尖挑起焦灰,“陛下要破的,正是你這‘千古第一心賊’!”
五更天,雪粒子敲打鐵窗。王守仁用斷甲在牆上刻下“無善無惡心之體”,血珠順著磚縫滲入地底。恍惚間聽見三十四年前那個格竹少年的慟哭,與今日詔獄外的更鼓聲重重疊疊。
雞鳴時分,獄卒發現囚室空無一人,唯留滿地血字《大學問》。北安門外的餛飩攤前,王守仁裹著販夫短褐,將最後一枚銅錢拋入護城河。水花驚散處,倒映著紫禁城角樓上的晨暉——那光斑恰似龍場玩易窩洞頂的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