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2EP4：胡桃夾子（6）
【當修複不公正的成本高昂時，人們傾向於通過責怪受害者或儘量對這些人所麵臨的困難和不利輕描淡寫來否認不公正。】——格雷格·伯德特，1998年。
……
房間裡再一次恢複了安靜，隻餘下應羅根的邀請而來到此處翻閱資料的工作人員操作各類電子設備時發出的輕微響動。那些早先便參加過類似行動的新統合軍官兵對於戰友們今天又一次注定要無功而返的嘗試嗤之以鼻，但他們並不能以此為由拒絕羅根的命令，隻好裝出一副認真的模樣反複檢索著那些近乎可有可無的記錄。
漢斯·施瓦爾姆偶爾會回過頭去看看身後那張桌子旁正襟危坐的麥克尼爾和亞科武，這全都是因為他手頭的資料實在是太少了。平日沉默寡言、總是喜歡在他人休假時留下來繼續處理葛雷姆林VF中隊內部各項事務的施瓦爾姆本以為等待著他的會是堆積如山的檔案記錄，他打破自己的錯覺隻用了幾秒的時間而已。信息與其說多得令眾人眼花繚亂，不如說總體規模雖大但就個體而言少到了讓即便是最熟練的情報工作者也無從下手的地步，許多本地居民僅有含混不清的年齡、性彆等個人信息記錄在案，餘下的大多是一片空白。
“所以我才說，就算讓他們過來幫忙，也沒什麼用的。”塔皮奧·萊恩上尉冷眼旁觀著束手無策的施瓦爾姆等人，又有些不滿地對自己的直屬上司說，沒必要在眾人反複確認過的事上繼續浪費時間了。他在不同場合和葛雷姆林VF中隊的這些年輕人並肩作戰過，並承認了以尼爾為首的這些年輕雇傭兵的實力，這並不等於他會在任何事務上都和他們將心比心。“……可惡的通用銀河，基本就沒給我們留下什麼有用的信息。”
“這都要怪我們的一些戰友清算通用銀河時的手段過於粗暴了，而且當年想必有一部分企業願意從這種混亂中獲利。原本擁有雖同樣造了假但至少合法身份的公民消失了，他們就能在不引起我們注意的情況下奪取大量人口。”羅根不必去費心詳細調查也曉得新統合各地的巨型星際企業集團為了瓜分通用銀河的一切遺產會做些什麼，隻是他懶得充當什麼揭露真相的正義使者罷了。“但是呢，如果麥克尼爾願意繼續調查下去，我們也沒有阻攔他的必要。”
“長官，你該不會其實已經六十多歲了而且有一個和麥克尼爾上尉差不多大的私生子吧？”萊恩上尉突然間壓低了聲音，靠近一頭霧水的羅根，以一種神秘莫測的口吻擠眉弄眼地揣測起麥克尼爾和羅根的真實關係來。有許多上了年紀的新統合軍戰爭英雄並不怎麼顯現出老態，大名鼎鼎的馬克西米連·吉納斯直到幾年前看上去都和年輕時相仿，若說羅根也是類似的受眷顧者也不足為奇。“……不，我也沒彆的意思，就是看你平時關照他的態度實在有些——”
好在這裡沒有第二個人聽到萊恩上尉的閒言碎語，而且就算這些聽上去過於離譜的話泄露出去，大概也不會有人認真對待它。麥克尼爾似乎也不太關心背後的羅根和萊恩上尉在議論些什麼，他瞪著雙眼直視著眼前容貌大變的法內力·伊揚諾·亞科武，試圖從這位保持沉默許久的原通用銀河雇傭兵身上找出能夠幫助自己追溯到變故源頭的線索來。
亞科武不答話，隻是一味地喝著飲料。房間裡的新統合軍士兵給他提供什麼，他就喝下什麼，來者不拒。半個小時過去了，以酒鬼一般的姿態牛飲不止的亞科武仍然沒說出他認出麥克尼爾後的第二個單詞，就連按照麥克尼爾的要求不停地提供飲品的新統合軍士兵也有些不耐煩了。
“適可而止吧，中士。”麥克尼爾想不出該用什麼新頭銜稱呼幾年來不知經曆了多少悲劇的亞科武，他更願意和對方重溫伐折羅戰爭期間並肩作戰的過去，“我是說，喝了這麼多咖啡對你的心腦血管不太好。”
“不勞你關心了，麥克尼爾【上尉】。會摧殘我心智的東西，比這區區***要多得多。”亞科武似乎想要衝著麥克尼爾笑一笑，那些覆蓋了他大半張臉的疤痕阻止了他牽拉隻會給他帶來更多痛苦的萎縮肌肉。“……跟那個時候相比，你變了很多。”
“我沒覺得自己改變了很多。”試圖把態度放得更溫和些的麥克尼爾很誠懇地說，他隻是換了一種方法來生活和工作罷了，“要是您執意這麼想，那就由您吧。”
“所以我才說你改變了很多，尤其是變得……和善了。”隻要把自己的儀容收拾得更整潔些就能立即加入行為藝術家行列的前雇傭兵僵硬地舉起右臂摸著臉上的疤痕，他的手臂突然間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抓著僅存的幾塊完好無損的臉皮的力度也有所加重，“我沒什麼能跟你說的，麥克尼爾。就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們當時到底怎麼了。”
“那就從稍微簡單些的事談起吧。”麥克尼爾稍微猶豫了片刻，還是伸手指了指對方臉上的疤痕。他很少在彆人的臉上找到同樣的痕跡，會遭遇類似險境的人更有可能直接粉身碎骨而非留下一張麵目全非的臉供他人評頭論足。“我把你當朋友看待，本來不該主動提它，但我必須先知道你們身上都發生過什麼才能幫你們擺脫困境。相信我，我和外麵那些人不一樣。”
最後一句話隱約蒙上了一層威脅的色彩，至少萊恩上尉和施瓦爾姆都有相同的感覺。不會繼續無動於衷的亞科武總算放下了那隻搭在臉上的右手，用它指向了自己的後頸。麥克尼爾立即起身前去一探究竟，他攔住了試圖包圍亞科武的士兵們，繞到呆滯地坐在原地的前雇傭兵後方，輕而易舉地在潰爛的皮肉上方找到了植入人體的電子設備的痕跡。
憑借著自己對於4號平行世界過去數年來一部分重大危機的了解，麥克尼爾很快猜到了9月1日行星災難背後的真相，那源於通用銀河治下大量以各種手段將自己改造成了生化人或是半生化人的新統合公民們。雖然Galaxy船團的生化人已經為通用銀河的龐大野心陪葬，那些同通用銀河、Galaxy船團的陰謀並無瓜葛而是以晝夜不停地運轉著的龐大機器零件身份生存下去的居民們從未想到過自己眼中看似很有保障的生活會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
由於當時新統合軍和各大巨型星際企業集團雇傭兵普遍采用了過激手段攻打通用銀河設立在銀河係各地的據點並瓦解通用銀河的控製，連生理活動都處在通用銀河掌控之下的各地居民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他們將不得不走出生化人的世界，轉而去擁抱一個對於他們而言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的社會：新統合和絕大部分巨型星際企業集團無意接手相關服務的後續運行工作。除了伊普西龍財團等彆有用心的巨型星際企業集團願意為原本服務於通用銀河的公民提供足以維持生化人機能的改造手術服務外，大部分曾經【受益】於通用銀河的新統合公民隻得想方設法取出那些已經成了累贅的植入物、拖著殘廢的身軀離開通用銀河為他們打造出的夢幻烏托邦。
“我深表遺憾，夥計。”如果稍有責任感的新統合相關部門或巨型星際企業集團當初願意在9月1日行星的居民們被轉移至此之前就先為他們動手術取出那些植入設備，情況或許就不會演變成今天這樣，麥克尼爾有些無奈地想著。他所能做的一切僅僅是向其中一名受害者道歉，而他的歉意並不足以治愈過去遺留在今日的傷痕。“可我聽說，大部分經過通用銀河改造的生化人——我是說那些不執著於生化人這個身份的家夥——都接受了新統合或其他星際企業推出的醫療服務並……成功地返回了社會。”
“你自己也說了，大部分人是幸運的，就是說還有一小部分不那麼幸運。”亞科武拖著僵硬的右手指向身體各處，半開玩笑地對麥克尼爾和如臨大敵的新統合軍士兵們說，假如大家覺得有必要，他也可以把身體其他部位露出的植入物展示給眾人看，“我們不太走運，就是這麼回事。我的義體化程度較低，受的折磨也比較少，而那些義體化程度較高的人……我說不清他們是繼續活著還是乾脆死了才算更幸運些。跟你說了也沒用，你沒當過生化人，理解不了的。”
“不，我想我能體會到你們的心情。”麥克尼爾本能地回想起了自己在3號平行世界的經曆，那種不斷追逐著他來到其他平行世界的痛苦讓他永遠不會遺忘一切看似身不由己的日子，“……如果我沒猜錯，你身上的傷痕都是自己造成的。”
“我早說了，這些願意勾結反統合組織的家夥都是一群思維不太正常的精神病人。我們的法律還是太寬容了，不把他們收容進精神病院，反而將他們放出來害人。”距離沒有隔音性可言的談話現場近在咫尺的萊恩上尉扯著嗓子說，他敢打賭這些勾結【無瑕者】的家夥在許多方麵都和那群無法無天的敗類有共同語言，“接下來他肯定又要訴苦說自己受了委屈，每個反統合武裝人員都這麼——呃啊！！！！”
萊恩上尉那毫無預兆的淒慘驚叫聲把房間裡埋頭分析資料的眾人嚇了一跳，原來是羅根冷不防出手戳中了副手的喉嚨、弄得後者狼狽地咳嗽起來。有了羅根的警告，不再敢多嘴的萊恩上尉乖乖地按照長官的命令前去監督眾人的調查工作，儘管這些人即便再多花上幾天檢索重要信息也不太可能自行找到什麼突破口。不動聲色地回到座位上的麥克尼爾拿出通訊設備，先向在外陪同抵達城市附近的研究人員檢測折躍波的薄紅發送了消息、讓對方儘快返回，然後略帶歉意地對亞科武說，自己無意把亞科武或是下方這座城市中的任何人視為無瑕者的同夥。
“畢竟，幾年之前我們在索米3行星上浴血奮戰、一同對付那些妄想著讓整個人類文明陷入無治之混亂時代的叛亂者……整個行星幾乎都被叛軍占據，而您是堅守那裡一直等到我們前來支援的英雄之一。”麥克尼爾有意把這些話說給萊恩上尉聽，如果對方視羅根本人的態度重於一切則另當彆論，“我不相信您會成為無瑕者或是什麼【海姆達爾】的同謀，中士。一定有些特彆的理由使得你們卷入了他們的陰謀之中。”
“你既然聽說過那些未能及時移除植入物的生化人最後的下場，那也應該能猜到這裡發生了什麼。簡而言之，我們不再是【我們】了。當過去輔助你拓展感官的工具反過來阻礙著你的行動甚至影響著你的認知時，向外界的求援也注定不會得到任何回應，因為他們已經成了沒有任何價值的垃圾。新統合也好，星際企業也好，又不是為了行善才幫外麵那些幸運兒的。”亞科武說到這裡，多處開裂的嘴唇扭曲得更加猙獰了。“有幾個和我一樣倒黴的家夥，被新雇主以確認求援信息的名義拋棄到這裡……他們大多都自我了斷了。還是本地居民更堅強些，雖然我可不想和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一樣被囚禁在看上去還算完好的軀殼裡。再來一杯咖啡吧，夥計。”
“委屈你們了。”麥克尼爾沒有必要再追問下去了。他猜得到後來發生了什麼，換作他處在類似的絕境中，想必也無法放棄求生欲——或至少是從當前生不如死的絕望中永遠解脫的機會——去拒絕無瑕者伸出的援手。若無瑕者無法在其他居住著鬥誌昂揚的支持者的行星上開展打開高維空間通道的危險實驗，選擇在居民大多心如死灰甚至有意求死的9月1日行星測試就合情合理了，而且他們的行動也能夠得到這些連生活自理都成問題的居民們最低限度的必要協助。“也許你不信，其實就算你今天什麼都不和我說，等我真正想清楚這裡發生過什麼之後，也會想辦法救你們的。彆人不願意做、不能做的事，我可以為你們辦到。”
亞科武的不安並非眼下一時能夠緩解的，對此心知肚明的麥克尼爾告訴附近的士兵認真看守這位在新統合軍接管9月1日行星後真正提供了些有用線索的前雇傭兵，並向身後一直關注著他一舉一動的羅根打了個手勢。兩人很有默契地來到外麵的走廊上，摘下墨鏡的羅根正欲開口，卻被麥克尼爾搶了先。
“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甚至也沒法控製自己的行為……對，這當然不算是通敵了。”麥克尼爾做了個深呼吸，鄭重地對羅根說，他想用團隊的力量和目前掌握的資源儘可能地幫助被困在這顆行星上的居民擺脫困境，“這也算是一種投資，不是嗎？公眾對我們的真心擁護和支持，以後或許會——”
“不能變現的擁護和支持等於從未存在過，邁克。你會得到幾十萬、上百萬不見得感激你的庸碌之人，同時招來新統合或其他勢力的不滿。他們對你、對我們的敵意甚至會在短時間內超過無瑕者和海姆達爾對我們的敵意。”羅根左手一抖，差點把墨鏡掉在地上。他從容不迫地將墨鏡放回夾克的口袋裡並打斷了麥克尼爾的話，稱自己無意支持對方的奇思妙想。“想想看吧，假如麥克基利斯·法裡德沒有采取更有效的手段去讓公民們對他的支持變為他的力量、沒有精心地去在同樣數量眾多的潛在支持者群體裡尋找價值更高的那些，曆史就隻會記載是更受人們支持的萊斯塔爾·艾裡安戰勝了圖謀不軌的大奸大惡之輩。”
“現在我沒有興趣聽你的分析和估價，羅根。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們和他們出生在一樣的環境中，那麼我們就會和他們一樣從頭至尾彆無選擇地被彆人推著走、一直淪落到今天的模樣。”麥克尼爾承認自己的頭腦不大理智，但這並不構成讓他對新統合和其他巨型星際企業集團間接釀成的慘劇視而不見的借口，“所有人都在利用他們，說整個世界都虧欠他們許多也不為過。事情不該是這樣的。你就當我想給他們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吧。”
“你不去讀神學院是真的可惜了，邁克，就像謝菲爾德將軍一樣。”羅根沒頭沒尾地提起了自己的父親馬克·謝菲爾德，還沒等麥克尼爾想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他就伸手向出現在後方樓梯上的薄紅揮手打了招呼並作勢返回房間內，“彆多想，如果你執意這麼做，我會毫無保留地支持你……正好Zero回來了，跟她聊聊吧。還是該慎重些。”
麥克尼爾其實清楚自己本該在羅根麵前多談些拯救這些居民的好處，遺憾的是那些話到了他嘴邊就不翼而飛了，取而代之的是沒什麼理性邏輯可言的情緒控訴。正因為明知自己在被生前壓抑了近乎一輩子的種種複雜情緒所支配時看上去有多麼靠不住，麥克尼爾才會疑惑於埃瑟林鄙夷理性的緣由，不過眼下更重要的是說服薄紅也支持他的想法——雖然這對一直以來違背自身意願而無條件地支持麥克尼爾的羅根不太公平，無奈麥克尼爾實在沒法強迫自己像羅根那樣繼續忽視心底的聲音。
這也是他自認為遠不如羅根的一點。
“最讓我震驚的是，這裡的駐軍也好，調查記錄也罷，都沒有提及本地居民沒有接受移除植入物的手術……就好像這完全不值一提一樣。”麥克尼爾把自己了解的情況大致告訴了薄紅，並補充說，看來自詡為新統合公民之友的無瑕者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也許我不該這麼說，或許最初幾年裡情況沒有這麼糟，於是他們滿足於自欺欺人地接受無瑕者的幫助並建立這座城市……可不管那時的狀況怎樣，眼下他們就算想要去死也做不到，還得求無瑕者製造這麼大的陷阱給他們換取解脫的機會。”
“或許簡單地毀滅他們的軀體會使得他們陷入和某一段時間的曼弗雷德·白蘭度相似的存在狀態……而且說不定還會被伊普西龍財團二次利用。”薄紅和麥克尼爾一起哀歎這些居民的命運多舛，卻又話鋒一轉，反常地支持起羅根的立場來，“我想謝菲爾德……羅根不會同意你去改善他們的處境的。不管是給所有人動手術摘除植入物，還是重建一個屬於他們的服務係統、恢複他們作為生化人時的正常功能，都要消耗巨量資源。這還是在不發生其他事故的前提下。”
“……我以為會和在索米3那時候一樣衝動。”麥克尼爾歎了一口氣，“好吧，我也知道這一點都不明智……就算幫了他們又能怎樣？我們沒有任性地妄為的本錢。”
“彆忘了，既然我能拯救雪莉露·諾姆和早乙女有人的性命，將他人的性命係於我身對我而言不算什麼挑戰。隻是，你多少也要考慮其他人的心情，尤其是羅根……”薄紅狡黠地笑了笑，“……彆仗著他視你為自己的子女就這麼任性地透支他的耐心啊，尼爾可沒這麼對你。”
“那可真對不起，我確實是個喜歡濫用他人信任的無可救藥之徒，”麥克尼爾有些賭氣地說，上次自己也是這麼對待薄紅的，“不說那些事了。給所有人動手術不現實，如果我們能重建服務係統，成本或許更低一些。對了，假如說通用銀河當初計劃用折躍波和生物折躍波配合他們遍布銀河係的網絡控製生化人，那麼……我就不相信混沌沒有保存半點相關資料。”
“還是先從恢複第一個人的機能入手吧，重點是解開通用銀河設下的那些鎖定機製。如果羅根不想乾，或許我們還可以求助於蕾娜，她雖然並不滿意混沌目前對待她的方式，但她很喜歡接受各種挑戰。”考慮到羅根和蕾娜都各有其他重任在身，建議麥克尼爾不要好高騖遠的薄紅給出了一份名單，推薦這些人在配合天西機械公司和新統合的科研團隊工作之餘輪番上陣，“我這裡有個好消息，【瓦爾基裡】的歌聲似乎有助於恢複那些重力異常區域的穩定性……或許過不了多久，我們就不必像今天這樣四處迎擊被時間所吞噬的舊時代亡靈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