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雲陽村時,天色已經黑定。
擔心大領導的傷勢,徐默一下車就直奔鄉政臨時指揮點,找到相關負責人,言明身份後,對方誠惶誠恐,連忙安排衛生所的醫護人員協助前往。
青年拎著醫療箱掀開帳篷簾子,入目是小姑娘正拿剪刀小心翼翼地靠近男人肩膀,一副戰戰兢兢無從下手的模樣,顯得生澀而又憨趣。
這種時候,氛圍本該嚴肅。
不料某位領導卻含笑勸阻:“讓醫生來吧,彆戳到手。”
徐秘書默默轉過頭去。
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裡。
剛要邁腿離開,身後傳來女孩細微吸氣聲。
隨襯衫布料一點點撕開,幾道交錯淩亂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猙獰的血肉看著讓人觸目驚心。
小姑娘盯著男人後背,麵色蒼白,垂在身側的手指緊緊拽住衣擺。
“帶她出去走走。”周政良沉聲吩咐。
接到指示,徐默點了點頭緩步上前,正要開口,後方帳篷簾子再度掀起。
是縣委領導班子趕到。
中途聽聞周書記受傷,嚇得魂兒都快沒了,這麼大的人物,若在南寧地界出什麼意外,他們該如何向上麵交代。
見一群人圍著關心,顧杳作為基層人員不便久留,便跟著徐默出去。
白日熱鬨的集市已被清空,挨家挨戶按照攤位秩序搭建避難所。
吃完幾塊壓縮餅乾,就著礦泉水喝兩口,顧杳起身朝人群走去。
晚上九點。
深藍色篷布撐起的避災帷帳在夜風中微微浮動,發出沙沙作響。
顧杳一邊往田坎方向走一邊回頭,忍不住擔憂道:“好像不太結實,能不能行,會不會散架。”
“放心,每年收割季節,晾曬糧食全靠這些篷布遮風擋雨,室內空間有限,很多農戶量產十幾畝,不可能從早到晚扛著麻袋重複往返地窖。”
有道理。
顧杳點點頭,放下心來。
在田坎上找一塊石頭坐下,徐默看她雙眸清明毫無困意,溫聲寬慰:“彆太緊張,周書記經曆過風浪,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夜色掩蓋下,小姑娘臉紅。
其實,她想說:“你好像對他很了解。”
徐默無聲笑了笑。
自然了解。
換而言之,周家提拔過很多人,徐家隻是其中之一。
而且,若無周政良,便無今日的徐默。
這樣一個災後夜晚,徐秘書首次跟旁人講起周政良的過往。
因為他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小姑娘一定不會是外人。
自己人談論自己人,應該不算逾矩?
“學業完成後,他進部隊兩年,參與過不下二十次的抗險救災。”徐默靜靜說道。
當年周立崶為了磨礪小兒子,狠心將人扔到西部環境最為艱苦的一線基地。
為官者,先要為民。
讓他切身體驗百姓疾苦,才是踏入政途的第一步。
徐默繼續說:“在大自然災難麵前,他比你我更有資格感同身受。起碼我們從未經曆過在冰冷洪水中連續浸泡三十六小時,也未有過被兩指粗的鋼筋洞穿肩胛骨...”
聽到這裡,小姑娘倏然側過頭,眼神裡充滿難以置信。
徐默苦笑:“他這一路走來,遠沒有外界想象的那般輕鬆。”
周家培育的不是繼承人,而是國家脊梁。
溫室裡養出的花朵,如何能經得起風雲詭譎的明槍暗箭。
父愛如山。
這麼多年,周立崶對待兩個兒子,從沒有手軟過。
夜風徐徐,激起一陣涼意,也吹得顧杳眸底酸澀刺痛。
心裡不知是何滋味。
原來認識至今,自己看到男人的方方麵麵,僅僅隻是冰山一角。
極強的責任心,果斷的處事風格,權力場運作的雷霆手腕,外加雄厚的家世背景。天時地利人和,造就今日的周政良。
年僅三十五,走到現在的位置,是他應得。
望著遠處漆黑的天際,顧杳想著。有這樣的人在,陽光總會照耀每一片土地。
天清氣和,不會再是幻景。
鄉政指揮點的議事,持續到深夜。
等縣委一眾人陸陸續續離開,顧杳擇合適時機,默默走進帳篷。
昏暗燈光下,男人已換上嶄新襯衫,肩頭披著深色夾克。
他手裡拿的是去鄰縣途中尚未敲定完的政策實施方案。
為增強光線,徐默細心地在小桌旁添了一盞煤油燈。暖黃燭光映照在男人輪廓分明的側臉,神情專注中,透出一股刻入骨髓的沉靜從容。
察覺到幾步開外的注視,周政良緩緩抬目。
帳篷門簾處,小姑娘抱著一床被褥,立得端端正正。清亮黑眸定格在他臉上,不知在瞧什麼。
放下資料夾,周政良順手拿開肩上的外套,低聲喚她:“顧杳,進來。”
她乖乖走過去。
“很晚了,怎麼還不睡?”周政良問。
話音落地,小姑娘終於有所反應。
但也始終悶不吭聲,像在執行指令般,自顧自地替他鋪著床。
周政良將一切看在眼裡。
他知道,今晚如果自己不主動開口,這傻姑娘會一直耿耿於懷,難以紓解心中愁緒。
“救援工作迫在眉睫,凡事儘力即可,不要過分逞強。”看著麵前單薄的背影,周政良溫腔叮囑:“回去多穿點衣服,彆受涼。”
說話時,他目光掃過椅背上的男士夾克,正待啟唇,卻聽小姑娘啞著嗓子問:“那您呢,您的安危勝過所有,下午為什麼要——”
“邛海幾千萬人,不是我一個人的命,才是命。”周政良緩聲打斷。
空氣陷入安靜。
顧杳用手輕輕撫平床單褶皺,聽到男人解釋時,動作有片刻遲鈍。
她凝神屏息,心裡有股難以言喻的震動。
整個邛海子民,都是他的責任,包括她。
今天換作任何人,他都會做出同樣選擇。
顧杳並未感到失落。
相反,有種隱隱慶幸。
周政良不想拿生死一線時的感動,去操控一個女人的心。背負道德感的以身相許,不是他想要的。
當然,她也做不到。
燈光下,顧杳慢慢轉過身,目不轉睛注視著男人,音色輕淺:“您要保重身體,助農計劃關乎民生大計,您是大家的主心骨,不能輕易倒下。”
由私轉公,小姑娘切換自如。
年紀不大,有時候卻理智的可怕。
周政良沒看錯人。
他欣賞的,從來不是精致美麗的外表,而是心性。
這姑娘骨子裡,藏著一股讓他難以抵抗的吸引力。
說不清道不明。
總想一步步靠近,占為己有。用畢生的精力,去一探究竟。
解開心結,顧杳身心爽朗許多,替大領導鋪好床後,做出‘請’的手勢,然後指一指門外,“沒什麼事,我就出去了?”
男人輕抬唇角。
示意她:“冷的話,把衣服披上。”
順著視線,顧杳看向椅背上那件行政夾克。
確實有點冷,但...
搖搖頭:“不行,被人看到影響不好。”
拒絕在意料之中。
周政良不勉強,拿起手機撥通徐默電話,淡聲吩咐:“去借一件女士外套。”
掛斷的下秒。
他說:“今晚歇在這裡。”
嗯?
小姑娘見鬼似的瞪著他。
停頓兩秒。
男人補充:“我去隔壁。”
“......”
顧杳木著臉,心裡泛起一絲漣漪。
為什麼。
因為,這間帳篷最暖和。
第一次睡在戶外,本以為會輾轉難眠,結果沾床不到五分鐘,就沉沉睡過去。
一夜無夢。
直到次日早上七點,被帳篷外的嘈雜聲驚醒。
下意識翻身而起,來不及穿鞋便往外跑。
結果掀開門簾,看到村民們正在殺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