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兩腳羊的哀歌_饑饉:人類相食史_在線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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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兩腳羊的哀歌(1 / 2)

(唐末·中和元年,公元881年)

第一節:濁浪浮骸(長安陷落前夜)

渾濁的黃河水裹挾著斷木、草席和腫脹發白的屍骸,緩慢地向東流淌。腐爛的氣味混合著水腥氣,在初秋的河岸邊彌漫,引來成群的烏鴉,聒噪地盤旋啄食。老漁夫王栓子蹲在龜裂的河灘上,布滿老繭的手徒勞地在渾濁的水流中摸索著。他的破網裡,隻有幾根被泡得發脹的人指骨,和一個半沉的、刻著“乾符六年”字樣的木碗。

“作孽啊…”他渾濁的老眼望向西邊,長安城的方向早已被漫天煙塵遮蔽。黃巢的大軍,裹挾著數十萬流民,像一股裹挾著泥沙和絕望的洪流,正滾滾而來。官軍一觸即潰,州縣望風披靡。王栓子知道,自己那在曹州老家種地的兒子一家,怕是早被這洪流吞沒了。

一陣淒厲的哭嚎聲從官道方向傳來。王栓子站起身,看到一隊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流民正蹣跚走來。一個婦人懷裡抱著個氣息奄奄的孩子,哭聲嘶啞絕望。一個瘦得隻剩骨架的老漢突然踉蹌倒地,再也沒能爬起來。旁邊的人隻是麻木地看了一眼,繼續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前行。饑餓,如同無形的瘟疫,抽乾了人最後一絲氣力和憐憫。

“老丈…行行好…給口吃的…”一個年輕些的男人撲到王栓子腳邊,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褲腿,眼中燃燒著垂死野獸般的綠光,“娃…娃快不行了…”他身後,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女童蜷縮在塵土裡,小臉灰敗,肚子卻詭異地鼓脹著。

王栓子看著自己空空的漁網,又看了看渾濁河水裡漂浮的殘肢,胃裡一陣翻攪。他哆嗦著從懷裡掏出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麩皮餅,掰下指甲蓋大小的一點,塞進男人手裡。男人如獲至寶,看也不看,猛地塞進自己嘴裡,瘋狂地咀嚼吞咽,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渾濁的淚水卻順著臟汙的臉頰淌下。

“謝…謝…”他含糊不清地說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岸邊那幾具被烏鴉啄食、還算“新鮮”的浮屍。

王栓子打了個寒顫,不敢再看,佝僂著背,拖著空網,蹣跚著離開了這片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河灘。渾濁的河水依舊東流,無聲地吞噬著這個破碎時代拋下的一切殘骸。長安,那座曾經歌舞升平、萬國來朝的天子之城,已是黑雲壓城。

第二節:長安西市·肉肆

曾經繁華似錦、摩肩接踵的長安西市,如今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濃烈的香料(花椒、茱萸)氣息,拚命想要掩蓋某種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腥氣,卻徒勞無功,反而混合成一種更加詭異、令人作嘔的氛圍。店鋪大多關門落鎖,門板上貼著被風雨侵蝕的封條。取而代之的,是沿街擺開的一個個簡陋地攤。

柳明庭裹緊了身上單薄的儒衫,強忍著胃裡的翻騰,穿過這片畸形而恐怖的市場。他是落第的舉子,本想留在長安尋個幕僚差事,如今卻被困在這座圍城之中。家書斷絕,囊中羞澀,饑餓像毒蛇般噬咬著他的五臟六腑。

攤位上出售的東西,讓他遍體生寒。

有掛著整條血淋淋大腿的肉鉤,那肌肉紋理分明,絕非尋常牲畜;有擺放在案板上、被砍成一段段的肋排,切口處骨茬森白;有碼放整齊、色澤暗紅的肉塊,旁邊插著小小的木牌,上麵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價格:“肥羊,二十錢一斤”;“嫩豕,三十錢一斤”;“饒把火,十五錢一斤”……更遠處,甚至有人支起簡陋的爐灶,鍋裡咕嘟咕嘟煮著大塊的肉,香氣四溢,吸引著零星幾個眼神麻木、卻帶著貪婪的顧客。

柳明庭在一個較大的肉攤前停下。攤主是個滿臉橫肉、眼神凶戾的漢子,腰間彆著把豁口的砍刀,刀柄油膩發黑。他正用磨刀石霍霍地打磨著刀刃,對眼前懸掛的“貨物”視若無睹。那分明是一條完整的人腿,從膝蓋處斬斷,腳掌無力地垂著,皮膚蒼白,腳趾蜷曲。

“客官,來點新鮮的?”攤主抬眼,目光像刀子一樣刮過柳明庭,“剛宰的‘不羨羊’,婦人肉,最是肥嫩,三十錢一斤,童叟無欺!”他拍了拍旁邊案板上一條白花花、帶著明顯女性特征的胳膊。

柳明庭臉色慘白如紙,踉蹌後退,差點撞到身後的行人。他這才注意到,市場角落裡,幾個衣衫襤褸、眼神空洞的人蜷縮著,脖子上插著草標。一個枯瘦如柴的老婦緊緊摟著一個七八歲、同樣麵黃肌瘦的女孩,女孩的脖子上也插著一根細細的草標。老婦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過往的行人,帶著一種混合著絕望和乞求的瘋狂。

“阿婆…囡囡…囡囡聽話…”老婦的聲音嘶啞乾澀,如同砂紙摩擦,“給口吃的…就行…求求哪位老爺行行好…”

柳明庭認出了那草標——那是賣身為奴的標誌!而在這地獄般的肉肆裡,它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他感到一陣眩暈,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窮措大,買不起就彆擋道!”旁邊傳來一聲粗魯的嗬斥。一個穿著半舊皮甲、像是潰兵模樣的男人,粗暴地推開柳明庭,徑直走到那對祖孫麵前。他掂量了一下老婦懷裡的女孩,捏了捏她的胳膊,又掰開她的嘴看了看牙齒,動作熟練得如同在集市挑選牲口。

“太柴,沒幾兩肉。”潰兵嫌棄地撇撇嘴,目光轉向老婦,“你這老貨更不值錢,喂狗都嫌硌牙。”

老婦眼中的光瞬間熄滅,隻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女孩嚇得渾身發抖,緊緊抓住祖母的衣襟。

潰兵罵罵咧咧地走開,目光投向另一個插著草標的壯年男子。那男子低著頭,身體微微發抖,雙手死死攥成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這個‘饒把火’(壯年男子)怎麼賣?”潰兵問旁邊的牙人(人販子)。

牙人堆著諂媚的笑:“軍爺好眼力!這廝有力氣,骨頭硬點,但肉緊實!算您便宜,十五錢一斤!”

潰兵掏出幾串油膩的銅錢扔過去:“砍條腿!要大腿根那塊!回去燉了,給兄弟們添點油水!”

牙人接過錢,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兩個膀大腰圓的漢子立刻上前,不由分說將那個壯年男子按倒在地。男子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拚命掙紮。一個漢子抽出短棒,狠狠砸在他的後腦。掙紮停止了。

磨刀霍霍的聲音響起,然後是令人牙酸的骨肉分離的悶響和噴濺聲……

柳明庭再也無法忍受,他猛地轉過身,扶著一根冰冷的柱子,劇烈地嘔吐起來,胃裡空空如也,吐出的隻有苦澀的膽汁和灼燒喉嚨的酸水。耳邊充斥著磨刀聲、砍剁聲、討價還價聲、絕望的哭泣聲……彙合成一曲來自地獄最深處的、令人靈魂顫栗的悲歌。長安西市,這座曾經象征著大唐盛世繁華的所在,如今已是名副其實的“人肉作坊”。史書上冰冷的“人肉之價,賤於犬豕”,在此刻化作了眼前血淋淋、令人窒息的現實。

第三節:舂磨砦·血肉工坊

長安城破的喧囂與混亂尚未完全平息,黃巢的大軍主力已駐紮在城西開闊地。營盤連綿數十裡,旌旗蔽日,人喊馬嘶。然而,在營盤最深處,靠近渭水的一片被嚴密看守的區域,卻彌漫著一種異樣的死寂和更加濃烈、令人作嘔的腥甜氣息。

這裡沒有士兵操練的呼喝,沒有戰馬的嘶鳴,隻有一種持續不斷的、沉悶而規律的撞擊聲。

咚…咚…咚…

如同巨人的心跳,又像是地獄的鼓點。

柳明庭被兩個粗壯的黃巢軍士兵推搡著,跌跌撞撞地穿過層層崗哨,來到這片禁區。他是被強行征召的“文書”,隻因認得幾個字。濃烈的血腥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類似肉糜蒸煮的甜膩氣味,嗆得他幾乎窒息。

眼前出現了一排排巨大的、由粗糙原木和巨石搭建起來的棚屋。棚屋中央,矗立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裝置——巨大的石臼(碓窩)。每個石臼都有半人高,臼口直徑超過一丈,內壁光滑,卻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暗紅發黑、油膩膩的汙垢。石臼上方,懸吊著粗大的、用整根巨木製成的杵杆(碓頭),杵杆的末端包裹著沉重的鐵箍。

更讓柳明庭魂飛魄散的,是那些在石臼旁勞作的身影。他們大多是被俘的官軍、強征的民夫,也有少數犯了軍規的黃巢士兵。他們赤裸著上身,瘦骨嶙峋,眼神空洞麻木如同死魚。十幾人一組,如同行屍走肉,在監工皮鞭的呼嘯聲中,喊著不成調的號子,合力拖拽著連接杵杆的粗大繩索。

“嘿——喲!”

“嘿——喲!”

隨著號子聲,沉重的杵杆被高高拉起,然後猛然鬆開!

轟!!!

巨大的碓頭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進下方深不見底的巨大石臼中!沉悶的撞擊聲震得地麵都在微微顫抖,粘稠的、混合著骨渣和肉糜的暗紅色液體,隨著撞擊從臼口邊緣猛烈地噴濺出來,灑在周圍的地麵、木樁和那些麻木的勞工身上。

柳明庭順著一個監工的手指方向看去,瞬間如墜冰窟!

在棚屋的另一端,源源不斷的“原料”正被運送過來。那不是糧食,不是草料!那是一車車被繩索捆綁、堵住嘴巴、眼神中充滿極致恐懼的活人!有穿著破爛官軍號衣的俘虜,有麵黃肌瘦的平民,甚至還有穿著綾羅綢緞、顯然曾是富戶的女子!他們像待宰的牲畜一樣,被粗暴地拖拽到各個石臼旁。

“動作快點!磨坊等著下料呢!”一個滿臉橫肉、穿著皮圍裙的工頭厲聲嗬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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