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勞工麵無表情地抓起一個還在徒勞掙紮的年輕男子,合力將他抬起,如同投擲一袋穀物,頭朝下,狠狠扔進了那巨大的、散發著濃烈血腥的石臼之中!
“不——!!!”淒厲絕望的慘嚎隻持續了短短一瞬。
“嘿——喲!”麻木的號子聲再次響起。
沉重的碓頭被拉起,轟然落下!
噗嗤——
令人頭皮發麻的、骨肉筋脈瞬間被碾壓粉碎的悶響傳來。石臼邊緣再次噴濺出大股紅白相間的糊狀物。
一下。
兩下。
三下…
碓頭抬起時,石臼裡隻剩下一堆難以辨認的、粘稠的、混合著破碎骨渣和肉泥的糊狀物。幾個勞工立刻用長柄木鏟,熟練地將這團還在微微冒熱氣的“肉糜”鏟出,倒進旁邊巨大的木桶裡。木桶裝滿後,便被抬走,送往不遠處的另一片區域——那裡熱氣蒸騰,巨大的鐵鍋正日夜不停地熬煮著這些“原料”,加入大量的粗鹽和劣質的香料。
“這就是…‘舂磨砦’…”柳明庭渾身冰冷,牙齒咯咯作響。他想起入城前聽過的恐怖傳聞:黃巢軍因流動作戰,缺乏穩定糧草補給,遂發明此“肉磨坊”,將捕獲的俘虜和擄掠的百姓投入巨碓碾碎,製成便於攜帶儲存的“肉糜”或“肉脯”,充作軍糧!史書所載“生納人於臼碎之,合骨而食”的酷烈,此刻以最直觀、最血腥的方式展現在他眼前。
一個監工將一根沾著肉末的棍子塞到柳明庭鼻子底下,獰笑道:“酸書生,嚇傻了?記好了!以後你就負責記數!每個臼,每日定額三百斤‘料’!少了,你就自己下去填秤!”
柳明庭看著棍子上那點暗紅色的碎末,胃裡翻江倒海,眼前陣陣發黑。那沉悶的撞擊聲,仿佛不是砸在石臼裡,而是直接砸在他的靈魂上,要將他也碾成這人間地獄裡的一灘肉泥。他仿佛看到無數冤魂在碓頭下哀嚎,看到長安的繁華盛世,在這血肉磨坊的碾壓下,徹底化為了齏粉和汙血。
第四節:柳明庭的抉擇
柳明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過第一天的。那沉悶的撞擊聲、骨肉碎裂的悶響、絕望的短促哀嚎、以及彌漫在空氣中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肉糜的甜膩氣味,無時無刻不在侵蝕著他的神經。他握著筆的手抖得厲害,在粗糙的黃麻紙上記錄著冰冷的數字:“甲字三號臼,卯時三刻,入‘料’五人,得糜一百八十斤…”、“丁字七號臼,巳時,臼中骨硬,杵損,停磨檢修半刻,補‘料’三人…”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被碾碎成軍糧的恐怖事實。
傍晚,他領到了一份“犒賞”——一塊用油紙包裹的、深褐色、散發著濃烈香料味的肉脯。監工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柳文書,辛苦了,嘗嘗鮮!這可是‘上等貨’!”
柳明庭看著那塊肉脯,胃裡一陣劇烈的痙攣。他仿佛看到了白日裡被扔進石臼的那些麵孔:年輕的士兵、驚恐的婦人、絕望的老人…他猛地轉過身,扶著冰冷的木樁乾嘔起來。
“不識抬舉!”監工冷哼一聲,奪過肉脯,自己大口嚼了起來,油脂順著嘴角流下。
柳明庭失魂落魄地回到被分配的、靠近營區邊緣的簡陋窩棚。窩棚裡擠滿了和他一樣被強征來的倒黴蛋,個個麵無人色,眼神呆滯。角落裡,傳來壓抑的哭泣聲。柳明庭麻木地擠到自己的草鋪位置,蜷縮起來,試圖隔絕外麵世界的恐怖聲響。
“柳…柳先生?”一個微弱、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柳明庭抬起頭,借著窩棚縫隙透進的微光,看到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是白天在市場裡,那個脖子上插著草標、被祖母護在懷裡的小女孩!隻是現在,她身邊沒有了那個絕望的老婦。
“囡囡?”柳明庭驚訝地低聲問,“你…你怎麼在這裡?你阿婆呢?”
小女孩渾身臟汙,小臉瘦得脫了形,大大的眼睛裡盛滿了恐懼和淚水:“阿婆…阿婆被穿黑衣服的人拖走了…說…說去煮湯…囡囡害怕…有個大叔偷偷把囡囡帶到這裡…”她的小手死死抓住柳明庭的衣角,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先生…囡囡餓…”
就在這時,窩棚的門簾被粗暴地掀開,兩個提著燈籠、腰挎長刀的黃巢軍士兵闖了進來。昏黃的光線下,他們的影子在窩棚壁上扭曲晃動,如同索命的惡鬼。
“查鋪!”為首的小頭目目光陰鷙地掃過窩棚裡驚恐的人群,“上頭有令,營中不得私藏婦孺!違者同罪!”他的目光銳利如鷹,最終落在了柳明庭身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這裡有個小崽子!”另一個士兵獰笑著上前,伸手就向小女孩抓來。
“不!彆抓她!”柳明庭下意識地張開手臂,將小女孩護在身後。他知道被“查”出去意味著什麼——不是被扔進“舂磨砦”,就是成為明日肉肆上待價而沽的“嫩豕”或“和骨爛”(孩童)!
“滾開!酸儒!”小頭目一腳踹在柳明庭胸口,將他踢翻在地,劇痛讓他蜷縮起來,呼吸困難。小女孩嚇得尖叫起來,被士兵粗暴地拎起。
“柳先生!救救我!囡囡怕!”女孩在空中徒勞地踢打哭喊。
小頭目看著在地上痛苦掙紮的柳明庭,又看了看手中掙紮哭喊的女孩,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戲謔:“柳文書?聽說你是個讀書人?講究個仁義道德?”他湊近柳明庭,壓低了聲音,帶著濃重的口臭,“給你個機會。要麼,把這小東西交給我們,你繼續當你的太平文書…要麼…”他抽出腰間的短刀,寒光在柳明庭眼前晃了晃,“老子現在就剁了你倆,一起扔去喂磨!正好湊一鍋‘和骨爛’!”
窩棚裡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驚恐的目光聚焦在柳明庭身上。小女孩的哭喊變成了絕望的嗚咽,大眼睛死死盯著柳明庭,充滿了最後的祈求。
柳明庭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胸口劇痛,靈魂卻仿佛被投入了滾沸的油鍋。聖賢書裡的仁義禮智信,此刻在生存和屠刀麵前,脆弱得如同一張薄紙。他看到了監工咀嚼肉脯的油嘴,看到了石臼裡噴濺的紅白之物,看到了老漁夫王栓子渾濁眼中的悲憫,也看到了肉肆上那個被按倒砍腿的壯年男子…無數的畫麵在他腦海中翻騰、撕扯。
他顫抖著,掙紮著,想要爬起來,想要怒吼,想要奪回那個可憐的孩子。但士兵冰冷的刀鋒抵住了他的喉嚨。
時間仿佛凝固了。
柳明庭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最終,他閉上了眼睛,喉嚨裡發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身體徹底癱軟下去。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哈哈!識時務!”小頭目得意地大笑,收起刀,“帶走!”
士兵拎著哭喊掙紮的小女孩,像拎著一隻待宰的雞仔,轉身走出了窩棚。門簾落下,隔絕了外麵冰冷的月光和女孩最後絕望的哭叫。
窩棚裡重新陷入死寂。隻有柳明庭蜷縮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嚎。他猛地抓起地上那塊白天沒吃的、已經變硬的肉脯,瘋了一般塞進嘴裡,用儘全身力氣撕咬、咀嚼!堅硬的肉塊硌得牙齒生疼,混合著鹹澀的淚水,被他囫圇吞下!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自己的良知,是自己曾經信奉的一切!
黑暗中,無人看見他眼中最後一絲屬於“人”的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如同石臼般冰冷麻木的絕望。
尾聲:滿城儘帶黃金甲
中和元年臘月,黃巢於含元殿登基稱帝,國號“大齊”。盛大的登基儀式上,金甲耀眼,旌旗蔽空。新帝接受群臣朝拜,宣布大赦天下(不包括唐朝宗室和抵抗者),改元“金統”。
長安城內,短暫的狂歡掩蓋不了滿目瘡痍。昔日繁華的街市依舊冷清,“肉肆”雖被新朝嚴令取締,但暗巷深處,饑餓的陰影和私下的交易從未停止。“舂磨砦”的巨碓雖已停轉,但那片土地浸透了太多人血,寸草不生,連烏鴉都不願落下。空氣中,似乎永遠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腥甜氣息。
柳明庭穿著勉強合身的低級文吏袍服,麵無表情地穿梭在新建的“大齊”官署之間。他負責謄抄告示、登記文書。筆下流淌的,是新朝的律令、封賞的名單、以及…征糧的檄文。他變得沉默寡言,眼神空洞。當同僚們私下議論起“舂磨砦”的恐怖傳聞時,他隻是默默地磨著墨,墨條在硯台上劃過,發出單調而刺耳的聲響,如同那永不消散的、地獄的磨盤聲。
偶爾,他會路過曾經熟悉的西市。肉攤不見了,但那些掛著“肥羊”、“嫩豕”木牌的柱子還在。一個瘋癲的老乞丐蜷縮在牆角,懷裡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娃娃,嘴裡喃喃地哼著不成調的兒歌:“…囡囡乖…不怕…阿婆在…”柳明庭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隻是下意識地裹緊了衣袍,仿佛那臘月的寒風,比往年更加刺骨。
新帝黃巢站在巍峨的含元殿上,俯瞰著他用鐵與火、血與骨打下的江山。他曾寫下的詩句“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儘帶黃金甲”,如今似乎成為了現實。金甲的光輝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閃耀,卻無法照亮這座帝都深埋於地下的累累白骨,也無法驅散那縈繞在每一個幸存者心頭、名為“中和”的年號下,那揮之不去的血腥陰霾。盛世的挽歌早已唱罷,亂世的序幕,在“兩腳羊”的哀鳴與血肉磨坊的餘音中,才剛剛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