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浩然天下寶瓶洲,大驪王朝經過數十年征伐與勵精圖治,國力日漸強盛,版圖亦不斷擴張。隨之而來的是商業的繁榮與新奇事物的湧現。一些傳統的手藝,在日新月異的衝擊下,有的煥發新生,有的則如風中殘燭,艱難維係。寶瓶洲首府披雲城,便是這新舊交替最為明顯的所在之一。
披雲城南,一條名為百工巷的老街,曾是城中手藝人彙聚之地。鐵匠鋪的叮當聲、木匠鋪的刨花香、紮燈籠老李頭鋪子裡的五彩斑斕,構成了老一輩披雲城人記憶中的喧囂與溫情。如今,巷子卻冷清了不少。一些鋪子改換了門庭,賣起了從皚皚洲運來的新奇玩意兒,還有些則直接關門歇業,子孫們不願再繼承這看天吃飯的辛苦營生。
“老宋頭,你這刻的還是那老一套的‘福祿壽喜’?如今城裡那些大戶人家,都興從京城請名家刻印,或者直接用那什麼……什麼‘活字銅模’,又快又氣派,誰還稀罕你這慢吞吞的手工活計喲!”隔壁綢緞莊新來的年輕夥計小馬,探著腦袋,對著巷尾那間最不起眼的“宋記石印鋪”打趣道。
宋記石印鋪的主人宋明遠,人稱老宋頭,今年已近古稀,頭發花白,背也有些佝僂了。他正戴著一副老花鏡,湊在一盞昏黃的油燈下,聚精會神地在一方青田石上運刀。刻刀在他布滿老繭的手中,穩如磐石,刀鋒過處,石屑簌簌落下,一枚古樸的印文雛形漸顯。
聽到小馬的話,老宋頭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快有快的道理,慢有慢的講究。我這手藝,是祖師爺傳下來的,丟不得。”
小馬撇撇嘴,覺得這老頭子真是食古不化。他哪裡知道,老宋頭這手刻印的絕活,曾是披雲城一絕。當年城中大戶人家的印章、書院學子的藏書印、甚至官府的一些非緊要公文用印,都出自他手。隻是時移世易,這門需要耐心的手藝,漸漸被更便捷、更華麗的新式印章所取代。
老宋頭的兒子早年便覺得這行當沒出息,去了南方做買賣,再也沒回來。如今鋪子裡,隻有他一個老人,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學徒,名叫石頭。石頭是老宋頭幾年前從街邊撿回來的孤兒,瘦瘦小小,平日裡不愛說話,但學起刻印來,卻有幾分耐性和靈氣。
“師父,”石頭放下手中的磨石,湊過來看老宋頭刻印,小聲問道,“小馬哥說的是真的嗎?以後……以後真的沒人要咱們刻的印章了嗎?”他稚嫩的臉上帶著一絲擔憂。
老宋頭放下刻刀,拿起一旁的舊布,仔細擦拭著印麵上的石屑。他沒有直接回答石頭的問題,而是拿起那方快要刻好的青田石,對著燈光仔細端詳。燈光下,那枚“寧靜致遠”的印文,筆畫遒勁,布局古拙,透著一股子沉靜之氣。
“石頭啊,”老宋頭緩緩開口,聲音平和,“你知道這方寸之間,藏著什麼嗎?”
石頭搖搖頭。
“藏著字,也藏著道。一個字,一筆一劃,都有它的來曆,有它的筋骨。刻印,就是要用咱們這手裡的刀,把這字的氣韻和道理,都給它刻出來,活過來。”老宋頭指著印文,“你看這‘寧’字,寶蓋頭要穩,心字底要沉,中間的‘丁’字要挺拔,才能顯出安寧而不失風骨的意味。這‘靜’字,青旁要清逸,爭旁要內斂,才能有靜水流深之妙。這都需要一刀一刀地去琢磨,去體會,快不得,也急不得。”
他頓了頓,歎了口氣:“如今世麵上那些新式印章,是快,是氣派,可大多失了這份‘琢磨’的功夫,印出來的字,看著熱鬨,卻少了魂。就像那些用模子印出來的月餅,樣子都一個樣,吃起來卻總覺得少了點自家做的味道。”
石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至於以後還有沒有人要咱們刻的印……”老宋頭放下印章,眼神有些悠遠,“這世道變得快,人心也變得快。或許有一天,這百工巷裡,真就聽不見咱們這刻刀聲了。但隻要還有人認得這方寸間的道理,隻要還有人喜歡這刀尖上磨出來的味道,咱們這手藝,就不算白傳。”
他看向石頭,眼神裡帶著一絲期許:“石頭,你還小,路還長。師父老了,刻不了幾年了。這門手藝,苦是苦了點,但它能讓你靜下心來,跟自個兒說話,也能讓你明白,做人做事,都得像這刻印一樣,一筆一劃,都得穩當,都得對得起自個兒的心。”
就在這時,鋪子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管家模樣的人焦急地走了進來:“宋老先生,我家老爺有急事,想請您刻一方私印,明日一早便要用!酬金好說!”
老宋頭眉頭微蹙:“明日一早?這……有些倉促了。不知是何印文,何種石料?”
那管家道:“印文是‘守拙’二字,石料……石料我家老爺帶來了,是一塊上好的雞血石,還請老先生務必費心!”
老宋頭接過那塊色澤豔麗的雞血石,入手溫潤,確是好料。他沉吟片刻,看著管家焦急的神色,又看了看身旁眼神期盼的石頭,緩緩點了點頭:“也罷,老頭子今晚便不睡了,趕趕工。隻是這‘守拙’二字,最忌浮躁,須得靜心慢刻,才能得其神髓。明日一早,你來取便是。”
管家大喜過望,連連道謝而去。
小馬在隔壁聽了個大概,又忍不住探頭過來:“老宋頭,行啊你!這眼看要關門的生意,還能碰上這種冤大頭!一塊雞血石,加工錢,這一單夠你吃半年的了!”
老宋頭卻沒理他,隻是重新戴上老花鏡,拿起刻刀,對著那塊雞血石端詳起來。石頭的眼睛也亮晶晶的,他知道,師父這是要動真格的了。
那一夜,宋記石印鋪的油燈,亮到了天明。
石頭守在旁邊,看著師父佝僂的背影,聽著那富有節奏的刻刀聲,時而輕柔如春蠶食葉,時而又沉穩如老僧入定。他看到師父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看到他專注到仿佛與那方寸石印融為一體的神情。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師父說的那份“琢磨”的功夫,也明白了那份“對得起自個兒的心”。
天亮時,一方紅如雞血、印文古樸沉雄的“守拙”印終於刻成了。老宋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卻閃爍著一種滿足的光彩。
管家如約來取印,見到印章,讚不絕口,奉上了豐厚的酬金。
待管家走後,小馬又湊了過來,酸溜溜地說:“老宋頭,你這回可真是走了狗屎運了!”
老宋頭卻隻是疲憊地笑了笑,他將酬金分出一小部分,遞給石頭:“石頭,拿去買幾斤好米,再給你扯二尺新布做身衣裳。剩下的,留著當鋪子的本錢。”
他頓了頓,看著石頭,鄭重地說道:“石頭,記住,咱們這手藝,求的不是那幾兩銀子,而是這刻刀下的方寸乾坤,是這青燈下的一點匠心。隻要這心還在,這手藝就在。彆人稀罕不稀罕,那是彆人的事,咱們自個兒,得把它當回事。”
石頭用力地點了點頭,將那幾兩沉甸甸的銀子攥在手裡,也攥緊了師父剛才說的那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