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一聲脆響。堂下一位年老的獄吏終於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恐懼和壓力,眼前一黑,直接癱軟在地,撞翻了旁邊的陶製燈架。陶片碎裂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燈油潑灑一地,火苗瞬間竄起又迅速熄滅,留下一股焦糊味和更深的絕望。
屠睢的臉色,在鄭墨一句句清晰的陳述中,徹底沉了下來。他猛地一步踏前,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如同實質的海潮般洶湧而出,瞬間籠罩了整個公堂。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死死鎖住鄭墨,幾乎要將他焚燒殆儘。
“大膽鄭墨!”一聲厲喝,如同驚雷炸響,震得屋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廷尉府已有明令定案,爾竟敢妄自推翻!私藏禁物(指金屑),窺探勳貴(指蒙氏烙印),構陷上官!爾……意欲何為?!”最後四字,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和冰冷的殺意,狠狠砸向鄭墨,“爾欲反乎?!”
公堂之上,空氣仿佛被屠睢這聲雷霆之喝徹底抽乾。巨大的威壓如同實質的磨盤,沉甸甸地碾在每一個人心頭。堂下跪伏的工師、獄吏們抖若篩糠,牙齒咯咯作響,連抬頭看一眼的勇氣都已喪失殆儘,隻恨不能將頭埋進冰冷的土裡。癱倒在地的老獄吏身下,已然洇開一小灘帶著騷氣的濕痕。
鄭墨的身體,在屠睢那幾乎要將他碾碎的淩厲目光和滔天威勢下,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皂袍下的脊梁卻挺得筆直,如同驪山深處最堅硬的岩石。他托著那份沉重簡牘的手臂依舊穩穩地舉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緩緩抬起頭,迎向屠睢那雙燃燒著怒火與審視的眼睛。臉上沒有任何懼色,隻有一種近乎殉道般的平靜。他沒有辯解“金屑何來”,也沒有解釋“烙印何故”,更沒有提及那半塊指向鹹陽的玉玨和袖中深藏的廷尉府密令。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鄭墨空著的左手,伸向了自己腰間。
那裡懸著一個半舊的鞶囊(皮製小袋)。他解開係帶,探手入內,取出的並非印綬,而是一卷用熟牛皮繩仔細捆紮、邊緣已被摩挲得光滑發亮的竹簡。竹簡的色澤深黃,透著一股歲月的沉厚。
他解開皮繩,雙手將竹簡展開。動作沉穩,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竹簡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乾燥的摩擦聲。昏黃的火光下,那上麵密密麻麻、工整如刀削斧鑿般的秦篆小字顯露出來,字字筋骨崢嶸,透著一股穿越時空的森嚴。
鄭墨的目光落在展開的竹簡上,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堅定,如同金石相擊,一字一句,回蕩在死寂的公堂之上:
“《秦律·效律》有言:‘諸斷獄,必先儘聽其言而書之,各展其辭,雖知其訑(yí,欺騙),勿庸輒詰。其辭已儘書而無解,乃以詰者詰之。’”
他略一停頓,目光抬起,直視屠睢那雙深不見底、此刻正翻湧著驚濤駭浪的眼睛,繼續朗聲誦讀:
“《法律答問》更明:‘論獄【何謂】“不直”?可(何)謂“縱囚”?罪當重而端輕之,當輕而端重之,是謂“不直”。當論而端弗論,及易其獄,端令不致,論出之,是謂“縱囚”。’”
誦完律文,鄭墨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一切虛妄的凜然:
“大秦以法立國,以律治民!吏者,法之繩墨也!今案有疑,身有痕,物有證!若因上官一紙令諭,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掩其跡,滅其證,此非斷獄,此乃縱囚!此乃不直!此乃——”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起伏,目光如炬,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宣告:
“——與奸同罪!”
“吏不查奸,與奸同罪!”
最後八字,如同八記重錘,狠狠砸在公堂冰冷的泥地上,也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
隻有火把燃燒的劈啪聲,以及那卷展開的、承載著大秦基石律法的竹簡,在鄭墨手中,在昏黃的光線下,無聲地散發著千鈞之重。
屠睢臉上的滔天怒意,在鄭墨一字一句誦讀律文時,如同退潮般迅速斂去。他死死盯著鄭墨手中那卷竹簡,盯著上麵森嚴的律文,眼神深處,震驚、審視、一絲極其複雜的銳利光芒激烈地交織、碰撞。公堂之上,隻剩下火把不安分的燃燒聲和無數顆心臟瘋狂擂動般的回響。
他伸出了手。那隻手骨節分明,帶著久握權柄的沉穩。他沒有去接鄭墨另一隻手中那份記錄著疑點的驗屍簡牘,而是徑直探向了那卷攤開的、承載著大秦鐵律的竹簡。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竹片。屠睢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矩尺,一寸寸掃過上麵那些筋骨崢嶸的小篆。空氣凝固了,時間也仿佛在這一刻停滯。堂下眾人連顫抖都已忘記,隻是凝固在驚駭的姿勢裡,等待著雷霆的降臨,或是……毀滅的宣判。
許久,屠睢的手指終於從竹簡上移開。他沒有再看鄭墨,也沒有看那份驗屍簡牘。他隻是緩緩轉過身,背對著所有人,麵朝著公堂空蕩的主位牆壁,那上麵隻掛著一幅巨大的驪山陵區營建簡圖。
“此案……”屠睢的聲音響起,異常低沉,仿佛每一個字都經過了千鈞之重的權衡,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質感,“疑點既生,不可不察。”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冷電般掃過堂下那些幾乎要癱軟成泥的工師、獄吏,最終落在鄭墨身上,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
“驗屍錄,本官帶走。丙廿七屍身,著即深埋,不得有誤!此案未結之前,今日堂上之言,但有半句泄露於外者——”他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出鞘的利刃,“夷三族!”
“夷三族”三字,如同三塊萬載玄冰,瞬間凍結了所有人的血液。堂下響起一片牙齒劇烈磕碰的咯咯聲。
屠睢不再停留,袍袖一拂,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他身後一名屬吏立刻上前,幾乎是奪也似的從鄭墨手中抽走了那份記錄著頸後勒痕與指甲金屑的簡牘,緊緊攥在手中,仿佛那是什麼滾燙的烙鐵。另一名屬吏則快步上前,將鄭墨手中那卷《秦律》竹簡收起。
沉重的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營區呼嘯的寒風中。公堂內,隻剩下癱軟一地、麵無人色的眾人,以及依舊挺立原地、臉色微微發白、胸口劇烈起伏的鄭墨。他緊握的拳頭藏在寬大的袖袍內,掌心早已被指甲刺破,一片黏膩。
寒霜鋪地,將驪山營區的枯草染成一片死寂的灰白。鄭墨站在自己那間低矮官廨的門口,皂色的新吏袍在清晨凜冽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單薄,卻也襯得他身形愈發挺拔如鬆。
一名身著玄色宮使服飾、麵白無須的謁者,在兩名甲士的護衛下,麵無表情地立於階前。他手中托著一卷用明黃色錦緞包裹的簡牘,錦緞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著冰冷而華貴的光澤,與周遭的破敗荒涼格格不入。
謁者的聲音尖細平板,毫無起伏,如同宣讀祭文:“製曰:驪山丞鄭墨,明習律令,恪儘職守,勘驗精當。著即遷為……雲陽令史,秩三百石。命爾即刻交割,三日內赴任雲陽,不得遷延。欽此。”
雲陽令史?
鄭墨垂首,恭敬地伸出雙手,接過那卷沉甸甸的簡牘。錦緞觸手冰涼柔滑,卻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秩三百石,品秩躍升,從這苦寒的驪山刑徒營調往京畿重縣雲陽,掌管一縣刑名獄訟……表麵看來,這無疑是破格擢升,是昨日公堂之上那番據理力爭換來的“獎賞”。
然而,雲陽是什麼地方?那是鹹陽西北門戶,是連接關中與北地、上郡的咽喉要衝,更是諸多宗室勳貴、封君列侯莊園彆業盤踞之地!水之深,比之驪山,有過之而無不及。將他這樣一個剛剛捅了天大窟窿、身上帶著“刺頭”標簽的人塞到那個地方……這哪裡是升遷?這分明是流放!是置於烈火之上炙烤!是讓他去那權貴盤踞的泥潭裡,要麼被徹底同化吞噬,要麼……粉身碎骨!
“臣,鄭墨,謝陛下隆恩。”鄭墨的聲音平穩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他躬身行禮,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
謁者那毫無生氣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從那平靜的麵具下窺探出一絲裂縫,但最終一無所獲。他鼻腔裡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拂塵一甩,轉身便走。兩名甲士緊隨其後,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清晨的薄霜。
直到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營區轅門之外,鄭墨才緩緩直起身。他低頭看著手中那卷華麗的任命簡牘,錦緞的明黃刺得他眼睛微微發澀。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極冷的嘲弄。
“鄭……鄭令史?”一個帶著濃濃諂媚和驚懼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是那個麵皮焦黃的老獄吏。他佝僂著腰,臉上堆滿了笑,每一道褶子都在努力表達著恭順,“恭喜高升!賀喜高升!您看這交割……”
鄭墨看也沒看他,隻淡淡吐出兩個字:“等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
他沒有立刻回屋收拾那少得可憐的行囊,反而邁步,朝著營區深處那片被高牆圍起的、彌漫著更濃重絕望氣息的刑徒勞作區走去。腳下的凍土發出咯吱的輕響。
勞役尚未開始,巨大的露天采石場上隻有幾個佝僂的身影在清理碎石。鄭墨的皂色吏袍如同投入死水的一抹異色,立刻引來了所有麻木目光的注視,那些目光渾濁、呆滯,深處藏著本能的恐懼。
鄭墨的目光掃過,最終落在一個蜷縮在避風角落、抱著膝蓋的老刑徒身上。那老刑徒須發花白糾結,臉上刻滿了刀劈斧鑿般的深紋,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遍布新舊交疊的鞭痕與燙疤,一雙眼睛卻不像其他人那般徹底死寂,偶爾轉動時,還殘留著一絲曆經滄桑的警惕。
鄭墨走到他麵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沒有開口詢問,隻是沉默地站著。寒風卷起地上的沙塵,打著旋兒。
老刑徒渾濁的眼珠微微動了動,抬起眼皮,看了鄭墨一眼,又飛快地垂下。他似乎認出了這位昨日在公堂上掀起驚濤駭浪的新丞(雖然現在已是令史)。沉默持續了片刻,久到旁邊的幾個刑徒都因恐懼而將身體蜷縮得更緊。
終於,那老刑徒乾裂的嘴唇囁嚅了幾下,發出極其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低得幾乎被風聲淹沒:
“……都死了……丙字坑口那幾個……都死了……”
鄭墨的心猛地一沉,眼神銳利起來,依舊沉默地俯視著他。
老刑徒的頭埋得更低,聲音也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卻又像是在絕望的深淵裡抓住了一根虛幻的稻草:
“大人……他們……他們幾個……都……都挖過‘龍首原’那邊……新開的那條……‘引泉道’……”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身體開始抑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那地方……邪……邪性得很……進去的人……就沒幾個……能……能囫圇出來的……都說是……是驚擾了……地下的……”
“龍脈”兩個字,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隻剩下無邊的恐懼和顫抖。
龍首原?引泉道?
鄭墨的瞳孔驟然收縮!
驪山皇陵工程浩大,分區無數。“龍首原”他知曉,那是規劃中靠近主陵地宮核心區域、象征“龍脈之首”的極其要害之地!所謂“引泉道”,必是為引水構建陵寢內部水循環係統的關鍵通道!這樣的地方,非心腹工匠不得入內,其隱秘與重要程度,遠超尋常坑道!
丙廿七……還有之前那幾個同樣被定為“意外”死亡的刑徒……竟然都參與過那條引泉道的挖掘?!
寒意,比驪山最凜冽的朔風更刺骨,瞬間從鄭墨的腳底竄起,沿著脊椎直衝頭頂!他感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凍結了。昨日公堂上據理力爭的凜然,接到升遷令時那冰冷的嘲弄,在這一刻,儘數化為一股深不見底的悚然!
那引泉道深處,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什麼東西,需要如此急切地、不惜一切代價地掩蓋?甚至不惜動用廷尉府的密令,不惜以流放的方式堵住他這個小小獄吏的嘴?
老刑徒已經徹底癱軟下去,將頭深深埋進膝蓋裡,如同受驚的鴕鳥,隻剩下無法控製的顫抖。
鄭墨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清晨冰冷的陽光越過驪山高聳的山脊,斜斜地照射下來,將他皂色的身影拉得很長,孤零零地印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和血痕的凍土上。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目光越過低矮的營牆,越過層層疊疊的枯黃山巒,投向了驪山深處那片被巨大陰影籠罩的區域。
那裡,是始皇帝傾舉國之力營造的萬世陵寢。無數刑徒的骨血正日夜澆築著那不朽的宏偉藍圖。
而在鄭墨此刻的眼中,那連綿起伏、如同蟄伏巨獸般的驪山輪廓,在慘淡的冬日晨光下,卻隱隱顯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形狀。
那不是象征無上皇權的龍脈之首。
那分明是一口巨大無朋、尚未完全合攏的——
——棺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