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拂過院牆竹林,日光落下的影子漸漸藏進了闃寂下去的夜色裡。
戚白商今日提心吊膽了一整日,卻是虛驚一場。
直到謝清晏離府,她這方小院裡都沒來半點動靜。
被遺忘得很是徹底。
以至於戚白商甚至自我懷疑,莫非在驪山與琅園見到的戴著惡鬼麵的那位,當真不是謝清晏?
抱著這樣的疑問,戚白商在燭火下翻著醫典,竟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直至一聲細響,將她從短夢裡驚醒。
戚白商驀地直起身,眼前昏昧——桌上燭火不知何時熄滅了。
而聲響傳來的方向正是側間的書房。
戚白商臉色微變,拿起燭台,重燃燭火,快步朝側間的小書房走去。
書房裡未曾掌燈,一片昏黑,辨物不清。
戚白商攥著燭台,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剛要挑起進書房的幔帳——
刷。
黑暗裡陡然伸出了一隻手。
“…!”
戚白商扔了燭台便將手摸向後腰,要取防身藥塵,可惜沒來得及挪開寸許,就被那人預料似的攥住了手腕,拖入幔帳中。
燭火搖晃,光影纏扯。
幾息後。
“彆——!”
燈火停住,映出戚白商青絲散亂,被身前人壓抵在了書架前,她左手握著燭台,又被那人指骨攥著手腕。
戚白商卻顧不得情勢,她瞳孔縮緊,側望向手腕,眸心裡映起一點灼燙的光——
顫盈盈的燭火,險險停在了摞起來的醫典前。
……差一點就燒沒了。
驚魂甫定,戚白商又氣又惱地回過眸,睖向身前比她高了許多的青年。
惡鬼麵森然,猙獰,冰冷。
融融燭火的光落上去,都不能叫它溫暖分毫,透著一股子不近人性的冷漠。
“怕什麼。”
惡鬼麵下,那人低聲清啞,漆眸散淡地睨向燭火後,“怎麼,這裡藏著你的寶貝?”
“……”
戚白商心口一緊,語氣竭力舒緩:“隻是些老師傳給我的醫典,於旁人無用,於我自是至寶。”
“是麼。”
那人回眸,於燭下輕淡又漠然地臨睨她,似是審視。
戚白商隻覺自己呼吸都要停了。
她眼睫輕顫,看著覆惡鬼麵的男人慢條斯理地抬手,伸向那摞醫典。
修長如玉的指骨落了上去,撥起第一本。
“……”戚白商屏息,眼都不敢眨地盯著。
倒數第三本便是賬冊。
離他指腹不足寸餘。
眼見著惡鬼麵的指骨便要拂上那本賬冊——
“篤篤。”
叩門聲忽然響起。
“白商,你睡下了嗎?”戚世隱的聲音遲疑響起。
書房內,兩人俱是一停。
戚白商剛要啟唇。
身前,惡鬼麵冷然俯下,低笑沉謔:“深夜相會,你們便是這樣做兄妹?”
“…!”
左手被反掐在腰後抵著,右手握著燭台被壓在書架前,她被迫仰起臉看他——
戚白商一動都動不了,惱得直想咬他。
可惜不但沒成,反而被那人扣著右手的燭台,徐徐挪向兩人之間。
燈火及近,叫女子眉眼愈發清晰,連眼睫上不知是驚是怕而顫成珠子的一顆淚都飽滿而盈盈。
謝清晏微一挑眉。
原來有些人不必刻意勾引,隻消去了矯造偽飾,便是嫵媚天成。
而門外,戚世隱對裡麵的暗流湧動渾然不覺:“銜墨說你白日裡來的時候神色很急,定有要事,若不方便,你我隔門相談便是。”
“……很急啊?”
燈火昏昧的書架前,那人啞笑低聲,指骨輕慢扣住女子纏著白紗的左手。
他指腹順著她腕心滑上,一根根抵開她緊攥的五指,而雪後青鬆混著檀香垂墜,冰冷的惡鬼麵甲俯在她耳畔。
氣息勻停而清長,像一場折磨人的酷刑。
“你急著尋他做什麼,戚白商?”
“……”
戚白商深吸氣,咬牙,發力——
拿肩骨狠狠撞開了身前將她壓在書架上的清沉身影。
“砰!”
那人被她撞得向後,靠抵在了一側牆上。卻毫無意外似的,從惡鬼麵具下緩撩起點墨似的漆眸,他帶著一種近乎冰冷的玩味,審視著她。
戚白商心口微顫,避過眼,回頭吹滅了燭火:“兄長,我已睡下了。有什麼事,不妨明日再談吧。”
“…好罷。那你好好休息。”
戚世隱在房外停了幾息,腳步聲便在寂靜的夜色裡遠去了。
驚魂初定。
等人走遠了,戚白商重新找回呼吸,摸索著點上燭火——
書房裡空無一人。
就仿佛方才一切隻是她的一場噩夢。
戚白商顧不得許多,放下燭台便快步走到書架前,抽出其中一本。
賬冊還在,安然無恙。
“……”
她長鬆了口氣,可回過神,又有些奇怪地望向窗外的夜色。
那人今夜,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
慶國公府北牆外。
停了許久的馬車,在一道身影無聲遁入車內時徐徐起步。
馬車無聲而安靜地行駛在宵禁的長街上。
竟是暢通無阻。
巡防的軍士一隊隊從他們馬車旁走過,像是對鬼魅般視而不見。
唯有個彆資曆尚淺的小兵,會忍不住在拐角後回頭,敬畏又渴望地看一眼那馬車前矗立著的一麵軍旗。
這般行出幾個坊市遠,馬車終於在一家花樓後街轉入某個巷子,又進到一處毫不起眼的民居後院裡,停了下來。
院內,車簾挑起。
駕車的“馬夫”回過頭,很是不爽地拽下了臉上的麵巾:“如此良宵美景,竟然讓本軍師給你駕馬,還跟做賊似的,專盯著人家後院。”
話聲未落,一個嶄新的帶著墨香的本子落入他懷裡。
雲侵月眼睛一亮:“全謄上了?”
“嗯。”摘下了惡鬼麵,謝清晏彎腰從馬車中走出。
“才進去了那麼一會兒就全背下來了?你這記性,不去做賬房先生,實在是戶部失了大才,”雲侵月隨意翻了兩頁,麵上笑容沉了些,“儘是些國之棟梁啊。”
“棟梁最知何處蟲蛀,不買通他們,如何撐得住上京華蓋?”
謝清晏輕正冠帶,側眸,“留一半。”
雲侵月意外抬頭:“不一網打儘?”
“一同做儘了惡事,有人幸免於難,有人萬劫不複……”
謝清晏聲線清和,低緩,眉眼峻雅,不沾一點煙火氣。
恍若謫仙,出口卻是惡煞修羅似的判言。
“這樣才能讓他們狗咬狗。”
“好歹毒的計策,”雲侵月輕嘶了聲,笑卻已經入了眼,“我喜歡。”
謝清晏未在意,提著袍尾下了馬車,他緩帶輕裘地向那座屋舍走去。
隻是幾步後,他停頓住,回身。
“賬冊中並無安家嫡係。”
雲侵月道:“安惟演那個老狐狸,怎麼可能讓安家在這種事上犯險?不過即便沒有安家的人,他門生黨羽大半在內,足夠了。”
“不夠。”
謝清晏回眸,望向頭頂那片清月,“還是給他們一個餌吧。”
“嗯?什麼餌?”
“真正的賬冊,依然在戚白商手裡。”謝清晏漫不經心地壓平視線,向房內走去。
“放她為餌,引人撲食。”
“暗中究竟藏著多少豺狼虎豹,待他們撕碎了餌食血肉,去查那些嘴角沾著血的,豈不是一目了然?”
雲侵月站在他身後,哽了半晌:“你到底還是要她死啊?”
“我給過她最後一次機會。”
月下,房門合上,餘聲溫柔又冷漠。
“是她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