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有個貌美的寡婦姓姚,便獨自拜訪,走前慌張,官象不整,村裡有見識的人說他是“放浪形骸”。
上轎時,官帽抖擻著兩邊升官大路,像翅膀,要攜知縣平步青雲,隻是抬轎的民夫腰彎了幾分。
黃泉笑妃子,紅塵哭枯骨。
民夫為趕工期,累死在驛道,屍骨已平。
水中蛟龍泣,陸上良馬哭。無數家庭支離破碎,白村許悠雲成了孤兒。
七歲時,天已塌。
蒼天有眼,龍鱗果進宮,鮮似妃子,皇上免了白村三年賦稅,外禦賜村名龍鱗村。
朝中大臣冒死進諫此舉惹了民憤,聖上覺得有理便給了一筆不小的撫恤金,幾經上下盤剝克扣,到手的隻有碎銀幾兩。
村裡說書先生老酒兒總來打抽豐,時間一久全被拿去買酒喝了。
許悠雲瘦小,下不得地,種不了田,便牽旺財去山裡轉,逮幾隻野兔山雞祭五臟廟,運氣時好時壞,不變的是忍饑挨餓。
爹娘去世後,總遭排擠,釣魚也要偷偷摸摸。
有時後悔逃學與毛狗兒、林林兒、傑娃兒、圓圓兒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去溝裡搬螃蟹,當時再多學幾個字,興許就知道爹娘的名字怎麼寫了。
白村有學堂,是周邊村子合辦。許悠雲念過幾天,爹娘走後沒錢,就不去了。
教書先生周青師鄉曲城人,白淨秀氣,是幾個村的搶手女婿,卻無人上門說親,因為他喜歡姚寡婦。
村中媒婆兼神婆分析道:“姓姚的小妖精是狐狸變的,迷住了周青師。”
白村女人都附和。
許悠雲五歲那年,姚寡婦來了白村,於是紅豆樹下的茶餘飯後全是她。
村裡大財主白又乾來提親,她自稱寡婦,克死過男人,就沒人提這事了。
姚寡婦是許悠雲鄰居,曾有許多雜皮慕名前來,直到某天。
山仙村王五刀喝醉了,半夜裡,帶群狐朋狗友敲寡婦門。後來,王五刀瘋成了王人貓,山仙村改為貓兒村。
縱青山再度寂寥。
今日趁白虎不在,偷摸釣了不少魚,有三寸到六寸長的黃顙魚,約莫三尺的青魚、草魚。
敲門無人應,推開虛掩大門,留下幾條大魚,轉頭撞腿,抬眼一望,是周青師,正笑得和煦。
許悠雲天然怕教書先生,跨過大門便跑,清瘦背影與路邊竹竿無異,周青師似有話要說,見其跑遠,無奈一笑。
從來輕叩,一直無人回應,依然是獨自回學堂,不曾想回去時遇見姚寡婦。
施然走來,周青師慌忙拱手行禮。
“姚姑娘,悠雲歧嶷無比。在下不忍這等良材埋沒,煩請姑娘說與他免其學雜費,明日來學堂習字。”
姚寡婦笑如桃花,周青師癡似枝葉。
“先生是清白人,當絜身自好,離寡婦遠些。”
心事更難說,蟬鳴聒噪,二人背道而去,都孤獨。
“百無一用是書生。”
姚寡婦提了這事,許悠雲不聽,去學堂就是考功名,考功名就是當官,當官就是去給那龜兒子當哈巴狗。
爹娘走後,許悠雲便常獨坐山坡呆望天,雲霧變幻莫測,有時候是縮著身子的小貓,有時候是憨態可掬的小狗。
不光形態,色彩亦無常,蒼蒼顥天,胸中積鬱隨藍天舒展,白雲煮墨,潑下霶霈大雨,霞龍翻雲,斜陽朦朧歸家時。
命運也是這般,福禍不定,教人捉摸不透。
許悠雲自是不會想這些,沒餓什麼也不想,餓了就盤算怎麼吃飽。
家中本無錢,置辦爹娘葬禮後更是一貧如洗。
雖有薄田幾畝,隻能與稗藎相看兩厭。
傍晚,涼風習習,飯後出去轉轉正好。
白又乾捧起大肚子,見處田地雜草叢生,不禁暗罵這是哪家懶漢,隨便攔個莊稼人問緣由。
那婦人悲憫道:“是許家孤兒,咪咪大個,種莫子地喲。”
白又乾捏起鼠須擠眉弄眼。
婦人扛起鋤頭就走,待到拐個角,狠狠啐口痰,罵道:“絕戶頭,也不怕菩薩報應。”
化龍河上,有塊薄石片踩出水花,飛躍九次還是沉了。
“貓兒,在勒兒耍?”
許悠雲放下石片,喊了聲石嬸。
石嬸確定四周無人後,湊近小聲說道:“貓兒,姓白的要買地莫答應。”
村裡婦人都是這般謀劃機密。
“可我不曉得囊個種地,又吃不起飯。”
“楞個,石嬸屋頭人多,把地租給我,有吃的分你一半,你會了就還給你。”
“要得,麻煩石嬸了。”
石嬸喜笑顏開,拉起手熱情道。
“還沒吃飯嘛,走,去我屋頭吃。”
“不去,屋頭有魚沒吃完。”
石嬸知許悠雲性格,也不強勸。
“有莫子困難給我們說,鄉裡鄉親的莫講禮。”
許悠雲鼻子一酸,又走到爹娘墳前,隨意扯著雜草。淚早乾了,軟心舌舔了舔後腦,癢得想哭。
許悠雲坐著,旺財也坐著,它們的背影像極了那兩方矮土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