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旺財未醒。許悠雲便踩在板凳上翻牆,仍夠不著,又搭個板凳,屈膝一跳,指尖堪堪摸到牆簷,滑下時腳底已空,摔在旺財背上。
兩個板凳東倒西歪,不曾叫痛。
“老——大!”
一直沒等到她清脆笑聲,心中空落落的。推開竹籬,旺財卻躍過去,許悠雲從前也是這般。
走到她門前不由笑了,門沒鎖,可若是裡邊鎖了怎麼辦,竟踟躕著不敢試。卻是旺財搖尾頂開,吱呀,院中景色緩緩展開。
院中房門大開,“寧靜雲。”
依舊無人,枕衾淚痕仍在,尋到她的腕鈴。
“許悠昀!誰讓你進我房間了?”
許悠雲笑得像旺財,循聲望去卻不見人。
“小黃狗,我在這裡。”
嚇得許悠雲大跳。腕鈴叮當,“嘻嘻,就知道你會怕。本老大有事先出去了,記得戴上它,彆以為我不在就可以不老實了,我可是躲在裡麵監督你的。”
再搖隻有鈴聲,鈴口翹揚似在笑,瞪大眼看去,裡麵沒老大啊。
一人一犬下了山。
村口走來滄桑中年,眼眸深邃,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分不清是劍客,還是刀客。
那人豪邁問道,“小兄弟,村子北邊怎麼走?”
許悠雲玩笑道,“往北走便是。”
“哈哈哈哈哈,北邊是哪兒。”
“萬荒山。”
“小兄弟,萬荒山如何去?”
“用腳走。難不成禦劍飛空?”
那人手扣劍萼笑道,“我不會禦劍。”
許悠雲笑道,“那就對了,用腳往那邊走。”
“多謝小兄弟。還有,我是個刀客。”
寒光一亮,刹那間,落葉猶人中數刀,停在空中。再眨眼,已一分為二,落在許悠雲、旺財頭上。
“小兄弟,想學刀嗎?”
許悠雲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那便是想學,若能活著回來,一定教你。”
刀倏然出鞘,浪客禦刀去。豪放大笑染得人粗獷不羈,一人一犬跑向紅豆樹。
“老酒兒!”
“何事?”
“我看到漠北刀了!他踩著刀背唰地飛走了。”
“漠北刀?他的刀沒老夫的劍利。”
“切,又在吹牛。你若相見,定會哭著求他收徒,我就不一樣了,他說他活著回來就會教我用刀。哈哈,待我神功大成,便帶你出去闖蕩江湖。”
我怕是等不到那時了。老酒兒拂去額上半片葉子,無奈笑道,“都老了還像年輕時那樣不放過我,老夫等你回來再比一場。”
“老酒兒,你在說什麼胡話?”
老酒兒一味喝酒。
老狗兒正在削木劍!“老酒兒你真是劍仙?”
老酒兒陷入回憶,“此劍是做給剛滿二十歲的我。”
“我快二十歲時,突然明白一個道理。生日快樂重要的是快樂,而不是什麼生日,你若歡喜,天天是生日。”
“人們平時不笑,把開心拘泥於某個重要日子,道走小了。”
“那天,你快樂嗎?”
老酒兒笑道,“生日快樂。生日當然快樂。”
許悠雲半懂不懂,隻是好奇道,“二十歲?老酒兒,你醉後吹的牛為何全在二十歲後,二十歲前你做了什麼?”
老酒兒歎道,“頹廢落魄,無名小卒,有座山困了我二十年。”
許悠雲又覺老酒兒是神秘高人,他總這樣反反複複,可若相處久了,便隻道是個喝酒後愛吹牛的臭老頭。
“你什麼時候八歲?”
“冬月滿吧,還早著呢。”
“那叫子月。昨天教你的二十二個字學完沒?”
許悠雲又想起寧靜雲,“辰、戌、醜、未不會寫,其餘的全會了。”
“它們的五行記住了嗎?”
許悠雲點點頭,“都記住了,甲乙屬木,丙丁屬火,戊己屬土,庚辛屬金,壬癸屬水。寅卯為木,巳午為火,辰、戌、醜、未為土,申酉為金,亥子為水。”
老酒兒甚是滿意,撫須長笑,“有我當年一半天資。”
“且記住下麵的口訣。”
“家裡豬馬爭相戲,病虎鼎雞同無計。
庚辛蛇鼠一窩至,月宮猴兔由此起。
長生沐浴冠帶始,臨官帝旺衰病死。
墓絕胎養十二地,陽順陰逆君須記。”
許悠雲一臉霧水道,“這是什麼啊。”
“十二長生口訣。”
“有什麼用?”
“先把這個記住再說。”
“不記,不記。我最討厭古板無趣的酸詩了。”
老酒兒笑道,“大俠莫急,我教你怎麼記。”
“說!”
老酒兒賴皮道,“此歌訣有巧記的法子,你自己悟一悟。”
“老子不學了!”
老酒兒急忙拉住許悠雲,哄道,“許大俠,記了我便說個事,保證你喜歡聽。”
反正閒來無事。“老狗兒,我信不過你,得拿美人腰抵押。”
老酒兒拿出腰間酒葫蘆歎道,“委屈你了。”
“許大俠,請領悟。”
許悠雲掏著耳朵,心不在焉道,“一句一句慢慢說,多了記不住。”
“家裡豬馬爭相戲,病虎鼎雞同無計。”
“這個我懂!家裡有頭大肥豬,還有一匹烈馬亂跑,生病的老虎管不了,我正在用大鍋煮雞吃也同樣束手無策。”
老酒兒笑得快活極了。
“夠聰明,和我那時一般。”
許悠雲做個鬼臉,“切,又在吹牛。你若有小爺一半機靈,也不至於混成這般模樣。”
“庚辛蛇鼠一窩至,月宮猴兔由此起。”
許悠雲揪著頭發說道,“這個嘛,有點難。老鼠來了,蛇也來了?月亮上的猴子兔子起床了?”
老酒兒搖著頭得意道。
“小子不如我當年。庚辛蛇,庚辛屬金,說的是金蛇,鼠一窩至,說的是老鼠多,蛇便來捕老鼠。金蛇,王者也,有修行之靈,金蛇拜月,實則為吃猴子兔子,猴兔不傻,肯定起來跑啊。”
許悠雲不服道,“這明明在強行解釋,前半句還故意四三斷句誤導人。”
老酒兒無恥一笑,“就問你記住沒?”
庚辛蛇,鼠一窩至,月宮猴兔由此起,好像還真記住了,卻道,“小爺我是天才,不用你說也記得住。繼續,繼續。”
“長生沐浴冠帶始,臨官帝旺衰病死。
墓絕胎養十二地,陽順陰逆君須記。”
“這是什麼意思啊?”
“這便是歌訣精髓,十二長生。長生,沐浴,冠帶,臨官,帝旺,衰,病,死,墓,絕,胎,養。”
“這是何意?”
老酒兒飄飄然道,“以後,你自會明白。”
許悠雲怎能想透,抓耳撓腮道:“到底是莫子喲?”
老酒兒不語,敲了紅豆樹三下。
“它老了!”
老酒兒歎道,“對呀,它老了。種下它時,我還是個少年。”
許悠雲不信道,“它至少幾百歲了,你活了這麼久?”
老酒兒笑道,“世界大奇,有人的地方總比沒人的地方少,人們知道的總比不知道的少。井底之蛙怎知外麵還有河呢?”
“可村裡明明全是人。”
“現在呢?”
村中寂寥,仿佛鬼村。
“以前有很多人的,明明是有人的地方比沒人的地方多。”
人終究是自然的造物。
老酒兒笑道,“有朝一日,許悠雲定會在九天之上俯瞰人間,那時便知人族不過宇宙一塵。”
許悠雲從不懷疑自己,“老酒兒,那天還要等多久?”
“老夫不知。”
“那時你還在嗎?”
老酒兒笑著不說話。
許悠雲卻是緊緊抱住老酒兒哭道,“老狗兒,你不許走。”
後歲桂魄,便由君寄。
老酒兒釋然一笑,“許大俠怎地哭哭啼啼,像個小女子?”
許悠雲立馬擦乾淚,“我沒哭,是酒撒了。”
舊情才去,卻有新淚哭,老酒兒點來嘗道,“怎麼是鹹的?”
許悠雲彆過頭去,“那是你酒量差,喝一滴便醉了。”
鹹味怎麼化不開?忽有淚滑到嘴邊,許悠雲不見老酒兒淚縱橫。
突然頓悟道,“春夏秋冬,興衰榮辱。十二長生說的是天地萬物在不同時期的狀態。”
“對也不對?”
老酒兒卻是站起,背對許悠雲,“小子悟性,百年難得一見,老夫此生無憾矣。”
忽有靈光閃現,許悠雲抓住旺財前爪歡躍道。
“小爺我悟了!”
“家裡是諧音。說的是甲乙,病說的是丙,鼎說的是丁,無計便是戊己,月宮就是壬癸。”
老酒兒酣暢大笑,眼淚都飄出來了,“人間有許悠雲,天地快哉,我亦快哉!”
“老狗兒,小爺有這般值得高興?都哭啦。”
“喜極而泣,喜極而泣。”
許悠雲甩來酒葫蘆,“哈哈,老狗兒,饞壞了吧?”
老酒兒從未喝得如此快意。
許悠雲拉著旺財轉圈圈,卻突然停下,便被旺財甩在地,爬起來疑惑問道,“陽順陰逆是什麼意思?”
“手掌攤開。”
許悠雲下意識地攤開右手。
“左手。”
老酒兒拿住手比劃道,“以無名指根部起子,這般行至小拇指根部。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陽順就是這般,陰逆便是那般。”
許悠雲又想起寧靜雲,子鼠……亥豬,歡快搖起腕鈴,似她讚許嬌笑。
“甲在亥便是長生,在子便是沐浴……在戌便是養。乙在午便是長生,在巳便是沐浴……在未便是養。丙丁與戊己是一樣的,庚辛,壬癸以此類推。”
老酒兒悠然點頭。
許悠雲狀若瘋癲。
“金掌定乾坤,鐵嘴斷生死。”
老酒兒不禁笑了,我少時也是如此狂妄。
許悠雲左顧右盼道,“老酒兒,這般妙訣是誰傳的,我要拜他為師,光耀其脈。”
老酒兒得意笑道,“年輕時又懶又閒,突發奇想瞎琢磨的。”
三綹長髯又飄起風,恍惚中,他手提木劍,天地失色。
“哈啾喲。”甩出條青龍。
老酒兒便是這樣,每當許悠雲有美好幻想,他便會旁敲側擊,老夫隻是個臭老頭。
老酒兒背靠紅豆樹頹然滑下,“這點風霜也覺涼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