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吉飛來寺,夤夜】——
“雲丹強巴小活佛,先前耽誤的時辰太多,老法王的法駕已經從福德須彌寺啟程了,到時候必然來考教您的佛法經義……”
隨著恭敬到音調顫抖的話語響起,江聞頭疼萬分地睜開眼,懵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灰暗,嗅覺也因為狹窄室內那不斷焚燒的濃烈香料而減退。
勉強睜眼片刻後,江聞就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連忙再次緊閉雙眼。
我是誰?
“我”是誰?
雲單強巴小活佛又是誰?
還有這道聲音,似乎有點耳熟……
江聞搜腸刮肚地思考著,總覺得這枯槁難聽的嗓音在哪裡聽過,聲音帶著無形的力量,讓人光憑借聲音都能腦補出對方醜陋的外貌——
而這種超乎尋常體驗的醜陋,江聞似乎隻在某個人身上覺察過。
……這聲音的主人似乎是叫,堪布喇嘛?
那麼我是……
妙寶法王?!!
隨著石破天驚般的名字出現,無數混亂的記憶如同遇見血的猛獸,不斷試圖鑽入江聞腦袋裡。
江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能瞬間停止了努力思考,因為他發現隨著記憶漩渦裡湧現出的痕跡增加,他就像一艘脆弱的小舟,隨時可能會被腦海中的驚濤駭浪所顛覆,徹底迷失自己身為“江聞”的認知。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他都恍惚覺得所謂的“江聞”,不過是自己沉迷過的人物,那些過往的雲煙種種都變得如夢似幻,不再真實了起來。
“必須先用攝魂**穩定自身,慢慢適應一下當前的情況。”
江聞艱難推開靜修室岩洞的柴門,眼前光景在微弱的光線下恢複,入眼連草垛柴扉都拔地猛漲了許多,整個世界也高大了不止一分。
……是我變小了?
江聞伸出手查看著,發覺手指骨節稚嫩、呼吸聲仍帶童聲,他粗略對比了與堪布喇嘛的身高,自己顯然是變成了四五歲大的孩童。
江聞想起傳聞裡這一代的妙寶法王,三歲能識文斷字,五歲通讀佛經,那麼現在的這具身體,應該是已經表現出異於常人的佛學天賦,才能讓麵前的成年人如此折服。
“雲單強巴小活佛,你這是要出關了?”
堪布喇嘛戰戰兢兢地四肢貼地,行著五體投地的大禮,隨後恭恭敬敬地湊懷裡掏出一塊褐白而堅硬的餳糖,敬獻到了江聞的手中。
隨著麵前之人抬起頭來,江聞發現堪布喇嘛的模樣身型,並沒有上次卒睹時的殘醜不堪,無非是一個有些粗曠的農人模樣,唯獨聲音仍舊如吞炭那般難聽。
錯愕接過糖的江聞有些無語,心中隻能感歎此時的妙寶法王,再怎麼天資聰穎也不過是個孩子,愛吃糖愛玩鬨是天性,然後隨手拋進口中。
隨著甜意在口中化開,江聞眼前的世界也更加鮮活,萬物顏色更加澈亮,隻見一座依山而建的古老寺院,夜幕靜悄悄地籠罩在天地之間,萬點寒星雜亂無章地鋪就在天幕上,仿佛是被孩童的腳印踩得七零八落。
無數建築層層疊疊後逐級高上,向下望去儘是赭紅色的牆麵,竭力穿破夜色遮蔽之後,宛然能見半山腰和山脊處避世獨處的靜修室、閉關洞和天葬台,遠遠地望去恢弘大氣,顯得非常震撼。
江聞眯著眼睛向四周使勁打量,隻覺得天地萬物都清澈明亮地展現在眼前,唯獨看向堪布喇嘛的時候帶著一絲絲雲翳。
他又努力看了幾眼,可雲翳確實存在於眼前,始終揮散不去,江聞不禁心想,難道妙寶法王年紀輕輕就近視了?
但他再一看去,卻發現堪布喇嘛正優柔萬分地想要躲避自己的目光,隻是出於敬畏不敢行動。
那一道道漣漪於四周的雲翳,是好幾層盤旋在堪布喇嘛身邊的人影,其中一個穿著如販夫走卒,又有一個打扮像郎中大夫,麵貌五官雖然迥異,身上的氣質神采卻如出一轍,宛如孿生兄弟一般。
“雲丹強巴小活佛,老法王不讓您隨意施展神通,您還是……”
堪布喇嘛小心翼翼地說著。
……橫見三世?
這就是妙寶法王天眼神通的視界嗎?
江聞也覺得自己的眼神過於沉重,短短幾瞬的時間,全身精力就像被漩渦黑洞抽走。
“嗯,出關下山吧……”
——【漢水襄陽城,平明】——
一名年輕人穿著粗布麻衣,宛如丟魂一般站在巍峨的城門,身旁儘是熙熙攘攘的販夫走卒,時不時有人推搡他一把,嘴裡罵上一句粗鄙的荊樊俚語。
忽然間,四周行人都像見了鬼一樣躲閃開幾步,隻聽得空地上丟了魂的年輕人雙手持印怒喝一聲,滿地滾起濃濃塵煙。
“胎中之謎速破!休想迷惑我的菩提心!”
這裡是……
摩醯首羅天王雙眼恢複清明,爆射出如有實質的金光,嚇得周邊無人敢近,隨後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穿著一套明顯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剩餘空間隻為了腰上藏住一把短劍。
活脫脫一個居心叵測、暗渡陳倉之人!
可城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無人在意,城洞裡瞻前顧後的衛兵也並無警惕,放任他站在這裡全是破綻。尤其讓他注意的,是城門軍士穿著的常服與範陽笠,模樣打扮和他記憶之中如出一撤!
“嗯?這裡為何不是妙寶法王的內景,反而更像是我本尊的內景?”
摩醯首羅天王壓低帽簷混入城中,一邊走一邊細細思索,梳理著眼前場景的訊息,“當真奇怪,我明明已經進入雞足山的滅儘定中。滅儘定必須是具有八定修行的阿羅漢聖者和佛陀、菩薩才能進出,其餘諸道皆不能入。究竟是什麼乾擾到我?難道裡麵有三果聖者?”
一個焦芽敗種的闡提,一個不通佛學的武夫,還有一個情根擾亂的沙彌,怎麼看都不像是三果聖者的模樣?
沿街叫賣聲真真切切,湯餅酒釀的香氣處處可聞,摩醯首羅天王定睛回望,再次確認眼前光景與從未出過藏地的妙寶法王記憶,存在著嚴重的悖離。
即便想不通為何有人能闖入滅儘定,但摩醯首羅天王暗暗猜想,這裡應該是另外一個人的內景之中,總是計劃出現了一點偏差,他也大有手段破境而出。
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漸與清晨露水的味道融合,但這些腳步中似乎參雜著一些不和諧的味道,明明是清晨城門大開的開市時分,除了一波又一波湧入城中的難民,似乎有更多的人拖家帶口想要往城門外湧去,逃向更南的地方。
“為何如此形色匆忙?”
摩醯首羅天王抬手抓住一名商販,指著腳步淩亂的人群發問,對方先是惡聲惡氣地想要發作,可感覺到指掌宛如鋼鉗的力道,趕忙服軟。
“哎喲大俠千萬饒命,還能因為什麼呀?蒙古韃子過幾天就大兵壓境,還是由大汗蒙哥親自督戰,探馬漫山遍野地出現在南陽了。”
商販試著抽手卻紋絲不動,隻能繼續說道,“呂文德與呂文煥將軍庸庸碌碌,軍民上下早已無心戀戰,若不是城中還有中流砥柱堅守,恐怕連夜就要撤作空城了……”
摩醯首羅天王聽完一頭霧水,他本尊已然身為蒙元國師,怎麼從沒聽說蒙哥大汗曾率兵攻打過襄陽城?而就算蒙哥汗要禦駕親征,也應該是率軍攻打釣魚城才對?
還有,他說庸庸碌碌呂家兄弟?若這後來建節兩鎮的二人如此不堪,襄陽城如何能死守到彈儘糧絕才投降,還借此機會硬生生阻擋住鐵蹄十餘年?
“大俠饒命,我看您氣宇軒昂儀表不凡,想必是來共襄盛舉的,不如早點去往那大旗所在,也好報效那拳拳之心!”
最近的江湖中人往來繁雜,商販已經見多了,無非就是打聽這件事,隨著話音落下,他果然感覺手中疼痛一消,連忙挑著擔子跑進人潮中。
在熙攘往來的腳步聲裡,摩醯首羅天王愕然抬首望天,發現北麵的城門樓上飄蕩著一副他從未見過的褪色將旗
——郭!
——【虛吉飛來寺,正午】——
在這片高原上,人、神、鬼三者的界限並不明確,不是涇渭分明的。這裡有令人神往的雪山,深藏靜謐的深湖,千年屹立的宮殿廟宇,然而伴隨著恢宏和空靈,藏地的神秘,雪域高原流傳著的種種傳說,也讓人不免好奇與恐懼。
江聞腦海裡浮現出XZ行屍、鎮魔圖、薩迦女妖、肉身蓮花、人皮唐卡、大黑天瑪哈嘎拉,可這座虛吉飛來寺卻乾淨得像是一朵盛放蓮花,尋遍上下也不帶任何人間的氣味,偌大寺院空蕩得像是活死人的墓穴,全然不見其他僧徒,唯有江聞與堪布喇嘛兩人,還在這座寺廟中孤獨呼吸著。
占據著妙寶法王軀體的江聞,一整夜都新奇地遊蕩在其中,直至日光的輝澤終於跨過長夜,漫步到了這處山間。
隨著日頭升起,隻見整座寺廟依山而建,坐北朝南,建築色澤分明,牆壁赭色尤深,在陽光之下,金頂熠熠生輝。人至半高處,環顧整個寺廟,但見在日光的切割下,山體陰陽分明,頭頂有老鴉盤旋,淒清雲物無不是匠心獨運而成。
隨著正午的天光大亮,虛吉飛來寺外便猛然響起銅鼓、銅欽、嘎巴拉鼓重重之聲,又夾雜法螺、法笛和漫天梵唱聲音。
傳聞藏地活佛隻在陽氣最旺的時分出行,隻因秉承慈悲之心,怕自身法性佛光傷及世間的遊魂鬼類。此時正午時分,江聞由堪布喇嘛陪同著來到寺門外,已經看見一頂色澤暗紅的僧帽悄然出現。
“雲丹強巴,是我給你起的名字。聽說你沒有好好讀經,卻在偷偷挖掘海螺石,還找牧民詢問耶提的消息,這便是誤入外道魔道。”
五層坐墊之上,那坐在肩輿上的僧伽衣人影,遠遠看去像是山巒一樣起伏不定,胸腔中奏響的聲音比銅磬還要遼遠,宛如大江大河隻衝江聞而來,內息顯然強壯到難以形容。
堪布喇嘛流利地五體投地,獻上代表誠摯問候與膜拜頂禮的信物,可整排宛如機械的隊伍卻駐足不前,連呼吸都暫停不動地等待著什麼指示。
江聞緩緩看去,發覺在四五歲大的妙寶法王眼中,麵前頭戴暗紅僧帽的僧侶高大魁梧地難以想象。
暗紅僧帽的形製非常古怪,甚至有些可笑,寬大帽簷上突兀地垂下了一排絲線擋住眼睛,就像是被剪得整整齊齊的劉海。
但當麵看去,又讓人全然不覺得滑稽,全因那頂暗紅僧帽壓得很低,看不清對方是喜是悲,隻能逆著熹光的陰影投落,仿佛此時肩輿上盤坐的不是一個活人,而是與其身體等重的威嚴與壓迫。
為了防止迷失在記憶迷宮中,江聞此時不去借用妙寶法王的智識,僅依靠自身的廣博見聞進行判斷,認定對方就是與黑帽法王互為表裡的紅帽法王。
黑帽與紅帽,二者會分彆在對方圓寂後,搜尋藏地轉世靈童,並且悉心教導成為下一任的法王,如此以此師徒名份賡續衍法。
“雲丹”藏語意為“智慧”,“強巴”藏語意為“彌勒”,從妙寶法王的這個名字已經看得出紅帽法王的深深寄望,隻要他還沒有真正蛻去凡身,覺醒成為“妙寶法王”,這個名字就會是最重的枷鎖。
“您說的是。但法王誤會了,我隻是懷疑傳說中的雪山耶提,真實身份是十五萬年前登上高原的丹尼索瓦人,萬一真的找到線索,哪怕是提取到高質量基因組,也對科研工作有巨大的幫助啊!”
江聞決定先不正麵衝突,轉頭回答了一些眾人聽不懂的東西。
“老法王請留步!我還在喜馬拉雅山脈的石灰岩層中發現的貝殼、卵石和海洋化石,這分明是證明喜馬拉雅山從特提斯海升起的地質證據!”
整條隊伍就在江聞回話之後,猛地又機械般奏響了法音梵唱,拚了命地想要以嘈雜聲音壓蓋過江聞的話語聲,隨後整隊人馬歡天喜地似地闖入虛空飛來寺裡,帶著紅帽的背影越來越遠,化為視線儘頭巍峨聳立的山巒。
江聞前趕兩步想要追上紅帽法王,可隨著對方轉頭而視,他看見那道滑稽的“劉海”絲線遮擋住的,是一雙因常年修行而銳利萬分,以致尋常人難以直視且無法承受的眼睛!猛烈的目光朝著江聞湧來,因為絲線遮擋才稍稍減弱,這雙眼睛不會眨動、不曾遊移、不知疲倦,似乎永遠都不會表現出自己身為人類的脆弱!
腦海中一點靈明閃過,那是江聞運用《攝魂**》及其破解法門設下,用來防止陷入精神控製的訊號,隨著短暫的疼痛連成一片,說明這樣的場景已經重複了不知多少次了!
“嘶……這可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