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約莫一炷香時間,虛雲氣力似乎耗儘,緩緩合上雙目,胸口起伏微弱。就在眾人以為師父將要安詳離世時,他卻又猛地睜開眼!那目光竟比方才更加明亮,如同回光返照的烈焰,直射人心!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聚集了生命中最後的能量,清晰而緩慢地吟出一偈:
“眾生無儘願無儘,
水月光中又一場。”
聲音落下,如同玉磬餘音,在寂靜的禪房內嫋嫋回蕩。他最後深深地、飽含無儘悲憫地看了一眼在場的每一位弟子,仿佛要將他們的麵容刻入永恒。隨即,眼簾緩緩垂下,如同落幕,徹底合攏。呼吸,變得極其微弱而悠長。
侍者釋惟因強忍悲痛,日夜守護在禪床前,寸步不離。他握著師父枯槁冰冷的手,感受著那生命之火一點一滴地流逝。方丈室內,唯有長明燈的火苗輕輕跳躍,映照著老人安詳如沉睡的麵容。
七日。整整七日。虛雲如同入定,不言不動,唯有極其微弱的呼吸證明著生命尚存。時間在焦灼與哀傷的等待中變得無比漫長。
農曆九月十二日,正午時分。
秋日的陽光透過明淨的窗欞,斜斜地灑在禪床之上,給虛雲蒼白的麵容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輝。禪房內一片寂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
一直守在床邊的釋惟因,忽然鼻翼翕動!一股難以形容的、極其清冽而奇異的香氣,毫無征兆地彌漫開來!那香氣非蘭非麝,非檀非沉,純淨得如同高山雪蓮初綻,又似深穀幽蘭吐蕊,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清涼與安詳,瞬間充盈了整個方丈室,甚至溢出窗外!
“異香!”釋惟因心頭劇震!這是聖者遷化的瑞相!
就在異香彌漫的同時,禪床上,那沉寂了七日的身軀,眼皮微微顫動了一下。
虛雲,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那雙眼眸,此刻清澈得如同被九霄清泉洗過,深邃得如同涵容了整個宇宙星漢!沒有臨終的渾濁,沒有對死亡的恐懼,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圓滿究竟的清明與洞徹。目光平靜地掃過禪房,掃過滿麵淚痕、悲喜交加的釋惟因,仿佛在告彆,又仿佛在確認什麼。
釋惟因屏住呼吸,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緊緊握住師父的手,哽咽著:“師父……您……您還有什麼吩咐?”
虛雲的目光最終定格在釋惟因的臉上,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似乎在凝聚最後一絲氣力。他枯槁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一個音節,一個凝聚了畢生修行、佛門根基、對弟子最深切期望的、重逾千鈞的字眼,從他唇間艱難而清晰地吐出:
“戒……!”
餘音尚在室內繚繞,他那隻一直被釋惟因握著的、枯瘦如柴的右手,手指忽然微微一動。一直被他撚在指間、伴隨了他不知多少寒暑的那串深褐色、油潤發亮的星月菩提佛珠,繩線在那一刻,仿佛完成了最後的使命,應聲而斷!
“啪嗒……嘩啦啦……”
一百零八顆渾圓的菩提子,如同掙脫了最後的束縛,驟然迸散!顆顆飽滿,閃爍著溫潤內斂的光澤,如同天女散花,又似銀河傾瀉,歡快地、清脆地滾落在禪床草席之上,蹦跳著,滾動著,發出悅耳的玉碎之聲!
釋惟因下意識地低頭看去,瞬間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那滾落滿席的菩提子,在透過窗欞的秋日陽光照射下,竟呈現出一種極其罕見、動人心魄的色澤——**瑩瑩碧綠**!如同初春新發的嫩葉凝聚成的玉髓,又似最純淨的碧空被洗練後凝結的精華!綠得如此純粹,如此深邃,如此生機盎然!顆顆舍利,在粗糙的草席上滾動、靜止,散發著柔和而神聖的碧綠光暈,將整個禪床映照得如同仙境!
百單八粒,碧空洗!
虛雲的頭顱,在佛珠散落的清脆聲響中,微微向右側一偏。最後一絲生命的氣息,如同嫋嫋青煙,消散在滿室的異香與碧綠的光暈之中。臉上,定格著一抹無比安詳、無比滿足的微笑,仿佛隻是沉入了一個久違的、無夢的甜睡。
一代禪門巨擘,曆經一百二十載滄桑,於雲居山真如寺方丈室,在異香滿室、舍利碧瑩的殊勝瑞相中,安然示寂。那個“戒”字,如同金剛種子,深深烙印在所有在場弟子的心田;那百八碧綠舍利,則成為他一生行持最璀璨的結晶,輝耀後世。
尾聲·月照千江
歲月悠悠,甲子輪轉。
江西雲居山,虛雲紀念堂。肅穆,清涼。柔和的射燈下,一方水晶蓮台供奉於佛龕中央。蓮台之上,數枚晶瑩剔透、瑩潤生輝的碧綠舍利,靜靜地陳列在紅絨襯底之上。燈光穿透水晶,折射在舍利之上,幻化出七彩流轉、如夢似幻的光暈,如同凝固的佛光,無聲地訴說著一個世紀的傳奇。
一位穿著校服的少年,跟隨父母前來瞻仰。他踮著腳,好奇地湊近水晶罩,清澈的目光在那神奇的碧綠舍利上流連,又轉向壁上懸掛的虛雲老和尚莊嚴法相。少年眼中充滿了天真的困惑與巨大的好奇。他拉了拉旁邊一位正在默默掃地的老僧的灰色僧袖,聲音清脆:
“老師父,老和尚……他真的見過文殊菩薩嗎?像書上寫的那樣?”
老僧手中的掃帚並未停歇,竹枝劃過青磚地麵,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歲月流逝的微音。他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目光卻並未看向少年,也未看那水晶舍利,而是透過洞開的紀念堂大門,投向了外麵那一片在初夏陽光與微風中起伏湧動的浩瀚景象——
遠山如黛,層巒疊翠。漫山遍野的鬆林,在風中掀起陣陣濤聲,深沉而遼遠,如同亙古的梵唱。山腳下,層層梯田鋪展,新插的秧苗翠綠欲滴,在陽光下翻湧著生命的波浪,如同碧綠的海洋。鬆濤聲、稻浪聲、山澗的潺潺流水聲、鳥兒的鳴叫聲……交織成一首宏大而和諧的自然交響。
老僧手中的掃帚輕輕一頓,沙沙聲止。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門外那片無垠的、生機勃勃的天地,聲音平靜而篤定,如同在講述一個再明白不過的真理:
“小施主,你且看——”
“這滿山鬆濤,可是文殊師利的獅吼?”
“這遍野稻浪,可是普賢菩薩的象行?”
“這拂麵清風,可是觀音瓶中的甘露?”
“這普照日光,可是地藏無儘的悲願?”
“山河大地,草木蟲魚,日月星辰,風雲雨露……哪一處,不是諸佛菩薩的金顏妙相?哪一聲,不是自性彌陀的清淨法音?”
少年似懂非懂,睜大了眼睛,順著老僧的手指,望向門外那一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生機盎然的天地。鬆濤依舊,稻浪起伏,仿佛有無數的金色光點在碧綠中跳躍。在這一刻,那莊嚴的佛像,那神奇的水晶舍利,似乎都與這活生生的、充滿了無限可能的自然宇宙融為了一體。
老僧不再言語,低下頭,繼續他亙古不變的功課。竹掃帚沙沙地劃過地麵,如同在為這永恒的“當下”,清掃著心頭的微塵。而門外,雲居山的鬆濤與稻浪,正以最磅礴又最細膩的筆觸,無聲地書寫著虛雲老和尚那句未儘的偈語:
眾生無儘願無儘,水月光中又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