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53年,癸巳年。京華初夏,碧空如洗。
新落成的中國佛教協會會址前,車馬轔轔,冠蓋雲集。來自漢、藏、蒙、傣等各派的高僧大德、活佛仁波切,身著各色莊嚴法衣,肅然而立。政界要員、文化名流亦齊聚於此,鎂光燈閃爍不定,記錄著這曆史性的一刻——新中國首次全國性佛教組織的誕生。
人群的中心,一道身影吸引了所有目光。他太老了。老得如同從歲月深處走來的一尊古佛。須眉勝雪,長垂及胸,在微風中輕輕拂動。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百十餘載的風霜雨雪,每一道皺紋都仿佛蘊藏著一部苦難與覺悟的史詩。枯瘦的身軀裹在一件洗得發白、打著層層補丁的灰色舊僧袍裡,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唯有那根虯結如龍的老藤杖,深深拄在青磚地上,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形骸,也支撐著一種穿越時空的、磐石般的定力。
他便是虛雲。以一百一十四歲高齡,被公推為中國佛教協會首任名譽會長。
匾額高懸,紅綢將落。無數目光聚焦在這位世紀老人身上,期待著他為這佛門新紀元留下箴言。一位年輕的女記者擠上前,話筒幾乎要觸到他乾癟的唇邊,聲音帶著職業性的清脆和難以抑製的好奇:
“虛雲老和尚!祝賀您!大家都說您是活著的傳奇!請問您長壽的秘訣是什麼?能否分享給全國人民?”
喧鬨的現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想從這位曆經四朝、閱儘滄桑的人瑞口中,聽到關於養生的真諦。
虛雲緩緩抬起頭。渾濁卻依舊清明的目光,並未看向記者,也未掃視台下權貴。他的視線,越過攢動的人頭,越過嶄新的匾額,穩穩地投向佛堂正門兩側那副早已鐫刻在他靈魂深處的楹聯。那是他駐錫雲居山時親筆所題,此刻被恭恭敬敬地謄寫懸掛於此。
他乾裂的嘴唇微微翕動,蒼老而渾厚的聲音,帶著一種洞穿世事的平靜,清晰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如同古寺鐘聲,敲在眾人心頭:
“坐閱五帝四朝,不覺滄桑幾度;曆儘九磨十難,了知世事無常。”
沒有養生秘訣,沒有延年心法。隻有十六個字,道儘了百餘年跌宕起伏的生命曆程,也道破了“長壽”背後那常人難以想象的、以血淚為薪柴的煎熬與勘破。九磨十難的切膚之痛,最終沉澱為“世事無常”四字真言。這“長壽”,非是刻意求得,而是心無掛礙、隨緣任運後的自然果報。
台下陷入一片沉思的靜默。鎂光燈的閃爍也稀疏了許多。女記者握著話筒,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繼續。虛雲的目光,卻已穿透了這京華的喧囂,飄向了千裡之外,江西雲居山巔,那片在戰火與荒蕪中沉寂已久的真如禪寺廢墟。
雲居山,層巒疊嶂,雲霧繚繞。真如寺的斷壁殘垣,如同巨獸的骸骨,沉默地訴說著歲月的無情。荒草萋萋,掩沒了昔日的佛殿經台;鳥雀在傾頹的梁柱間築巢,鳴叫聲更添幾分蒼涼。
虛雲回來了。帶著一身沉屙和一副百歲殘軀,也帶著重振祖庭的如山宏願。沒有前呼後擁,隻有幾位忠心的弟子隨侍。他拒絕了當地政府安排的山下住所,執意在山頂殘存的韋馱殿旁,搭起幾間簡陋的茅棚棲身。
重修真如寺,千頭萬緒,百廢待興。首要便是建材。山石,是構築殿宇基柱的筋骨。
一日清晨,薄霧未散。弟子們發現師父不見了。循著山道尋去,赫然看見那枯瘦如柴的身影,竟獨自一人,在陡峭的山崖邊,奮力搬動一塊半人高的巨大山石!
那石頭棱角猙獰,少說也有三四百斤!虛雲彎著腰,枯枝般的手臂爆出青筋,緊緊摳住石頭的棱角,身體因用力而劇烈顫抖,仿佛隨時會被那沉重的石頭拖入深淵!破舊的僧鞋在濕滑的苔蘚上艱難挪動,每一步都搖搖欲墜!
“師父——!”釋惟因等弟子嚇得魂飛魄散,哭喊著衝上去,七手八腳地抱住他,強行將他從那危險的巨石旁拉開。
“您這是要做什麼啊!”
“您都一百多歲了!這石頭我們年輕人搬都吃力!”
“萬一有個閃失……弟子們萬死莫贖啊!”
虛雲被弟子們緊緊攙扶著,喘息未定,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望著那塊紋絲未動的巨石,又看看身邊哭成淚人、滿麵驚惶的弟子們,布滿皺紋的臉上,竟緩緩綻開一個孩童般純淨、甚至帶著一絲頑皮的笑意。
他輕輕掙脫弟子的攙扶,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腳下,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和神秘:
“莫哭,莫怕。你們看……老衲腳下,自有文殊師利菩薩的青獅……托著蓮花呢!”
弟子們愕然,順著他的手指低頭看去——腳下隻有沾滿泥土的僧鞋和嶙峋的山岩,哪有什麼青獅蓮花?
“師父……您……”釋惟因以為師父年事太高,又勞累過度,出現了幻覺,心中更是酸楚難當。
虛雲卻不再解釋,隻是笑意更深,眼中閃爍著一種洞悉幻相、了無掛礙的澄澈光芒。他抬頭,望向雲霧繚繞的峰頂,望向那片廢墟,仿佛看到了未來殿宇巍峨、梵唄悠揚的景象,喃喃道:“重興祖庭,人天共業。老衲這把老骨頭,能搬一石,便添一石之基業。此身尚存,豈敢惜力?”
弟子們望著師父那在晨霧中顯得格外渺小卻又無比高大的背影,望著他臉上那近乎聖潔的執著與安然,所有的勸阻都噎在了喉嚨裡,隻剩下滾燙的淚水無聲滑落。他們明白了,師父是在以百歲殘軀,踐行著“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祖訓,是以血肉之軀,點燃重燃佛燈的第一炷心香。
在虛雲的感召和親力親為下,四眾弟子戮力同心,伐木采石,擔土砌牆。沉寂多年的雲居山巔,再次響起了叮叮當當的斧鑿之聲,響起了嘹亮的勞動號子。一磚一瓦,一梁一柱,都浸透了汗水與虔誠。荒蕪的廢墟之上,莊嚴的殿宇如同浴火重生的鳳凰,一點點拔地而起。暮鼓晨鐘,再次穿透雲居山的霧靄,宣告著正法久住的希望。
光陰荏苒,又是兩載春秋。1959年,歲在己亥,暮秋。
雲居山真如寺,經過數年艱辛重建,已初具規模。大雄寶殿巍峨,金身重塑;禪堂肅穆,經聲再朗。然主持這一切的世紀老人,生命之燈已燃至儘頭。
農曆九月十二,離世前七日。虛雲忽覺精神稍振,似有回光返照之象。他召來侍者釋惟因,聲音微弱卻異常清晰:
“傳話……請諸師……都來……”
消息傳開,寺中所有執事、班首及親近弟子,心中皆是一沉,預感到大事將至,紛紛放下手中事務,肅穆地彙聚到方丈室內。小小的禪房內擠滿了人,卻鴉雀無聲,落針可聞。空氣中彌漫著檀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而神聖的氣息。
虛雲端坐於禪床之上,背靠著一個舊蒲團。他已瘦得脫了形,寬大的僧袍如同掛在枯枝上。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唯有那雙眸子,依舊如同古井寒潭,深邃、平靜,映照著生死的真相。他緩緩環視著麵前一張張悲戚、敬仰、不舍的臉龐,目光溫和,如同告彆,又如同印心。
“老衲……塵緣將儘……”他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卻字字清晰地送入每個人耳中,“今日……與諸師……再……說一場……”
沒有長篇大論,沒有繁複開示。他艱難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窗外的虛空,聲音斷斷續續,卻凝聚著畢生修證的精華: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離一切相……即名諸佛……”
“修行……莫向外求……莫著神通……但向……自心……識取……本來麵目……”
“持戒……念佛……參禪……貴在……一門深入……心不散亂……”
“護持道場……不在殿閣……而在……眾心……和合……”
話語如同寒夜中最後的星光,微弱卻直指心源。弟子們屏息凝神,淚流滿麵,努力記下師父最後的教誨。這並非講經,而是以殘存的生命之火,為弟子們點燃最後一盞照亮前路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