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一點點沉入西山坳猙獰的石頭山脊後麵,把天邊染成一片淒豔的橙紅,也給整個槐樹坳塗抹上了一層不祥的暗金色。風停了,空氣悶熱得像個蒸籠,一絲風也沒有,隻有聒噪的知了在垂死掙紮般地嘶鳴。
蘇楠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走。下午去倉庫領了把新鋤頭(依舊是舊的,但好歹柄沒斷),又被派去清理堆肥坑,渾身上下都散發著難以言喻的酸腐臭味。他隻想趕緊回去,用那點渾濁的井水衝掉身上的汙穢和疲憊,然後一頭栽倒在炕上。
剛走到自家那搖搖欲墜的破院門口,身後就傳來趙鐵柱那特有的、帶著金屬摩擦般質感的聲音:
“蘇楠!”
蘇楠腳步一頓,心裡暗叫一聲晦氣。他轉過身,努力在布滿汗水和汙漬的臉上擠出一點順從:“趙隊長,您找我?”
趙鐵柱站在幾步開外,眉頭微皺,顯然也聞到了蘇楠身上的味道,下意識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風。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挽著袖子的綠軍裝,皮帶依舊紮得一絲不苟,眼神銳利。
“嗯。去趟石溝子村,把這個交給他們大隊的劉會計。”趙鐵柱從斜挎的帆布包裡掏出一個用舊報紙包得嚴嚴實實、巴掌大小的物件,看不清是什麼。他隨手把東西拋給蘇楠,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天黑前送到,彆磨蹭!石溝子那邊等著急用。”
蘇楠下意識地接住那紙包,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他看了一眼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天色,西邊最後一絲天光也被吞沒了,濃重的墨藍色正迅速彌漫開來。從這裡到石溝子村,要穿過村後那片亂葬崗和老林子,白天走都瘮得慌,更彆說這烏漆嘛黑的晚上。
“趙隊長,這天都黑了…那老林子…”蘇楠硬著頭皮,試圖掙紮一下。他實在不想走那條路。
“天黑怎麼了?”趙鐵柱眼睛一瞪,聲音陡然拔高,“革命工作還分白天黑夜?你一個大小夥子,怕什麼?我看你是思想有問題!是不是對組織安排的任務有抵觸情緒?嗯?”他往前逼近一步,壓迫感十足。“石溝子那邊搞水利建設,急需這個零件!耽誤了生產,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帽子一頂頂扣下來,蘇楠知道沒戲了。他攥緊了手裡的紙包,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低聲道:“沒有抵觸情緒,趙隊長。我這就去。”
“快去快回!”趙鐵柱滿意地哼了一聲,轉身背著手走了,留下一句警告,“彆在路上磨洋工,要是讓我知道你偷懶…哼!”
看著趙鐵柱消失在昏暗村道儘頭的背影,蘇楠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竄上來。他低頭看了看手裡那個冰冷的紙包,又抬頭望了望徹底被黑暗籠罩、像巨獸匍匐的後山方向,喉嚨有些發乾。
“趙扒皮…你這是存心要整死我啊…”他低聲咒罵了一句,心裡把那塊硬邦邦的東西想象成趙鐵柱的腦袋。可罵歸罵,任務還得完成。他咬了咬牙,轉身回屋,摸索著找到那盞用墨水瓶改裝的簡易煤油燈,小心地往裡麵添了點珍貴的煤油,用火柴點燃。
黃豆大小的火苗跳動起來,散發出微弱昏黃的光,勉強照亮蘇楠腳下方寸之地,卻將周圍的黑暗襯托得更加濃重深邃。這點光,在即將踏入的荒野裡,渺小得可憐。
他深吸一口氣,像即將奔赴刑場的壯士,一手提著煤油燈,一手攥緊那個紙包和一根臨時找來的粗木棍當防身武器(主要是壯膽),硬著頭皮,踏上了通往村後的土路。
一離開村子的範圍,溫度仿佛瞬間降了好幾度。風不知何時又刮了起來,穿過路旁稀疏的灌木和荒草,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響,像無數人在黑暗中壓抑地哭泣。腳下的土路很快變得坑窪難行,煤油燈的光暈隻能照亮前方幾步遠的地方,光線之外,是無邊無際、蠢蠢欲動的黑暗。
亂葬崗到了。
這裡地勢起伏不平,荒草叢生,比人還高。無數低矮破敗、被風雨侵蝕得幾乎看不出形狀的墳包散落在荒草和亂石之間。有些墳頭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隻有一塊歪斜的石頭或一根腐朽的木樁。慘淡的月光偶爾從厚重的雲層縫隙裡漏下來一點,照在那些墳塋上,反射出慘白的光,更添幾分陰森。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腐敗植物和一種難以形容的、淡淡的腥甜氣息。
蘇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努力不去看那些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的墳包,輪廓,緊緊握著木棍,眼睛死死盯著腳下被微弱燈光照亮的一小片區域,腳步加快。耳朵卻不由自主地豎起來,捕捉著周圍的一切聲響。
除了風聲,就是死寂。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連蟲鳴都消失了。
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輕微、極其縹緲的聲音,被風撕扯著,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嗚…嗚…嗚嗚…
是嗩呐聲!
那調子淒厲、哀怨、尖銳,完全不是喜慶的《百鳥朝鳳》,反而像極了鄉下辦白事時吹的喪樂!聲音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又仿佛近在耳邊,飄忽不定,在空曠死寂的亂葬崗上回蕩,直往人骨頭縫裡鑽!
蘇楠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猛地褪去,手腳冰涼!他猛地停住腳步,煤油燈因為劇烈的動作而劇烈搖晃,火苗忽明忽暗,幾乎要熄滅。他驚恐地睜大眼睛,側耳傾聽,試圖分辨聲音的來源。
聲音似乎…似乎是從亂葬崗更深處的方向傳來的?不,又好像是從側麵…或者…後麵?
那詭異的嗩呐聲時斷時續,時而高亢淒厲,時而低沉嗚咽,像是有一個看不見的、悲傷欲絕的吹鼓手,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遊蕩、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