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剛才那令人魂飛魄散的一幕,隻是蘇楠極度疲憊下產生的集體幻覺,或者是他昨晚啃的那塊窩頭發酵後產生的奇妙效果。
蘇楠像一灘爛泥般癱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土牆,張大嘴巴,如同瀕死的魚,貪婪而艱難地汲取著帶著黴味的空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酸痛的肺葉和撞疼的額頭。“嘶…疼死老子了…”他摸了摸頭上的包,齜牙咧嘴。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頭、鬢角、後背不斷淌下,將他全身徹底濕透,單薄的裡衣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陣難以忍受的寒意和黏膩感。他渾身脫力,控製不住地顫抖,手指深深摳進地麵的泥土裡,留下幾道深深的抓痕。“虧了…虧大發了…精神損失費都沒地兒報…”
驚魂未定!他強迫自己再次湊近那個小小的窗洞,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遠處那座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如同巨大墓碑般的貞節牌坊。
就在紅影消失的瞬間,憑借著過人的目力(或者說極度的恐懼帶來的感官敏銳),他清晰地看到,牌坊附近幾戶人家的窗戶後麵,似乎有黑影極其迅速地一閃而過!動作快得像受驚的老鼠!顯然是有人和他一樣,在暗中窺視著牌坊下的恐怖景象!蘇楠心裡嘀咕:“喲嗬,原來不止我一個吃瓜群眾?這熱鬨看的,比看***還刺激?”
但就在那驅邪的破鑼聲響起、紅影消失的刹那,那些窺視的黑影也立刻消失了!緊接著,是幾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哢噠”聲——那是窗戶被從裡麵死死關緊、插上插銷的聲音!動作之麻利,速度之快,堪比民兵隊緊急集合!連最後一絲可能透出燈光的縫隙,也在瞬間被徹底掐滅!整個村子重新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壓抑、更加詭異的死寂之中,仿佛所有活物都在屏息凝神,等待著什麼,或者…熟練地隱藏著什麼。蘇楠撇撇嘴:“關窗比藏糧還快,業務挺熟練嘛…”
這一夜,蘇楠再未合眼。他蜷縮在冰冷的牆角,裹著那床硬得像鐵板的薄被,眼睛死死盯著窗戶的方向,心裡盤算著:“工分扣了還能掙,命沒了可就真沒了…這熱鬨,下次得加錢…不,加窩頭才行…”直到窗外那渾濁的灰色天光,一點點艱難地滲透進來,宣告著新一天的“掙命”開始。
第二天上工,蘇楠感覺自己像一具被抽乾了靈魂的行屍走肉,外加頭上頂著一個“榮譽勳章”(大包)。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如同被人狠狠揍了兩拳,深深地嵌在蒼白如紙的臉上。精神萎靡到了極點,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隱隱的鈍痛。昨晚那紅衣怨影淒厲的哭嚎和那滔天的恨意,如同跗骨之蛆,依舊頑固地盤踞在他的腦海中,反複回響,折磨著他脆弱的神經。“還我鞋…還我鞋…”這魔音灌耳,比大喇叭裡的“就是好”還洗腦。扛著那把鏽跡斑斑、堪稱“開荒神器”(反諷)的破鋤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仿佛隨時要去給那紅衣大姐當轎夫。
田間地頭,氣氛有些異樣,像是暴風雨前的沉悶。幾個上了年紀、臉上褶子能夾死蚊子的老婆子湊在一起,一邊有氣無力、磨洋工似的鋤著草,一邊壓低了聲音,腦袋幾乎湊到一塊,竊竊私語。眼神像受驚的兔子,不時驚恐地瞟向村中央那座此刻在陽光下也顯得陰森森的貞節牌坊方向。
“…聽說了嗎?昨兒夜裡…又鬨了…”劉婆子的聲音沙啞,帶著後怕的顫音。
“…可不是咋地!那哭聲…哎喲喂,瘮得我骨頭縫兒裡都冒寒氣,三伏天蓋棉被都捂不熱乎…我隔著兩道牆都聽得真真兒的,比我家那口子打呼嚕還響…”王婆子拍著胸口,心有餘悸。
“…作孽哦…還能有誰?準是…是那個苦命的丫頭…回來了…這都多少年了,怨氣咋還沒散儘啊…唉…”李婆子歎息著,渾濁的老眼裡透著憐憫和恐懼。
“…噓!快閉嘴!劉婆子,王婆子,李婆子!莫要亂講!”年紀稍輕些的張婆子急忙打斷,警惕地左右張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恐慌,“讓隊上的人聽見了,扣你們個‘封建迷信’的帽子,!你們這把老骨頭還想不想安生了?
這時,一個路過的年輕後生,是趙鐵柱的遠房侄子、民兵隊的預備隊員趙二狗,正好聽見了半截。他停下腳步,三角眼一翻,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嗤笑一聲,聲音故意拔高,響徹田埂:
“喂!劉婆子,王婆子!你們幾個老封建又在這兒瞎嚼什麼舌根子?什麼鬨不鬨鬼的?肯定是夜裡風大,刮過那破牌坊的石頭縫兒,聽著像人哭!要不就是誰家老貓叫春,發癔症呢!這都多少年了?天天學語錄,你們這思想覺悟咋還這麼落後?再亂講這些,小心我報告大隊,抓你們去掃牛棚!
幾個老婆子頓時像被掐住了脖子,噤若寒蟬,臉上交織著對鬼神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對現實的畏懼,訕訕地低下頭,再也不敢多言一句,隻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或者說更加憤怒地)揮動著手中的鐮刀,仿佛要將那恐懼和對趙二狗的不滿也一同割斷。蘇楠在不遠處默默聽著,心裡給趙二狗配音:“喵~喵~(模仿貓叫)同誌們,這是鬥爭新動向!是貓叫春!我們要用無產階級的鐵拳,粉碎一切封建餘孽的癡心妄想!”他鋤地的動作更加遲緩,心裡翻白眼:“扯淡!老子昨晚聽得真真兒的,那動靜,你家貓叫春能叫出‘還我鞋’、‘沉塘’、‘鎖死’來?你家貓成精了吧?咋不去公社文工團報幕呢?”
他昨晚可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那絕對不是什麼狗屁風聲貓叫!那是一種直擊靈魂的怨毒!還有那聲突兀的、救了他小命的破鑼!是誰敲的?是為了驅趕那紅衣怨影?是七爺?還是祠堂裡那些神神秘秘、整天盤核桃的老古董?他們知道這牌坊下的秘密?他們在…鎮壓它?還是…在養著它?
強烈的衝動如同毒藤般纏繞著他的心臟,驅使著他。他放下鋤頭,假裝去旁邊田埂喝水,實則借著彎腰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挪到了離那座冰冷貞節牌坊稍近一點的地方(他不敢靠得太近,昨晚的景象仍讓他心有餘悸,也怕被趙二狗這種“覺悟標兵”盯上)。他背對著牌坊,假裝整理褲腿上乾結的泥塊,實則再次深吸一口氣,排除雜念(主要是排除對窩頭的渴望),集中起所剩無幾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催動胸前那塊冰冷的龜甲。“龜兄龜兄,給點力,這次情報要是值錢,晚上省下最後一口窩頭孝敬您…”
一絲極其微弱的“通幽”意念,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顫抖的觸須,帶著極度的謹慎和恐懼(以及對反噬的深刻記憶),緩緩地、試探性地投向那座沉默矗立、如同墓碑般的石牌坊。
**嗡——!!!**
意念剛剛觸及牌坊冰冷粗糙的表麵,一股遠比老槐樹沉塘處狂暴百倍、冰冷千倍、凝聚了數百年乃至更久遠歲月中無數女子血淚屈辱和絕望的滔天怨念,如同積蓄了億萬年的火山轟然爆發!又像是由亙古不化的怨毒寒冰鑄成的擎天巨錘,順著那絲微弱的意念,以排山倒海、毀滅一切的氣勢,猛地反衝回來!蘇楠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念頭:“壞了!情報費沒掙著,工傷了!”
**“噗——!”**
蘇楠隻覺得眼前驟然一黑,仿佛整個天穹都塌陷下來,狠狠砸在他的頭頂!腦袋像是被一柄燒紅的烙鐵瞬間貫穿,又像是被趙鐵柱用他那把鈍鋤頭來了個全壘打!劇痛!難以形容的劇痛瞬間在顱腔內炸開!胃裡如同翻江倒海,一股根本無法抑製的、強烈的惡心感直衝喉嚨!他猛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抓住鋤頭柄才勉強沒有栽倒在地,身體劇烈地痙攣著,對著腳下珍貴的、能長莊稼的泥土,無法控製地劇烈乾嘔起來!“嘔…咳咳…嘔…”胃裡空空如也,吐出的隻有苦澀的膽汁和酸水,嗆得他涕淚橫流,眼前金星亂冒,渾身如同打擺子般劇烈地顫抖!冷汗再次瞬間浸透了後背!“虧…虧本買賣…龜兄…你坑我…”
那怨念…太強了!太凶戾了!它不僅僅是一種能量,更是一部濃縮的、活生生的、浸透了血淚的封建酷刑史!裡麵充斥著被禮教枷鎖扼殺的青春與生命,被沉入冰冷塘底的絕望掙紮,被強行鎖住魂魄永世不得超生的滔天恨意!僅僅是一絲意念的接觸,就如同將靈魂投入了煉獄的油鍋,瞬間就要被那純粹的負麵能量撕扯、焚燒、湮滅!蘇楠感覺自己像被扔進了全村的泔水桶,還被蓋上蓋子醃了三天三夜。
過了足足十幾分鐘,蘇楠才勉強止住那撕心裂肺、能把隔夜窩頭渣都吐乾淨的乾嘔。他狼狽不堪地用袖子(反正也夠破)擦去嘴角的汙漬和臉上的淚水鼻涕,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隻剩下一個冰冷、虛弱、布滿裂痕、還散發著胃酸味的軀殼。他抬起頭,臉色慘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紙,沒有一絲血色,看向那座貞節牌坊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驚駭,以及…一絲在巨大恐懼壓迫下艱難掙紮出的、冰冷的明悟。
這牌坊!這所謂的“節烈榮光”!它根本不是什麼象征!它是一座用無數女子血肉和白骨壘砌的巨大墓碑!下麵鎮壓的,是積累了數百年、足以吞噬整個槐樹坳、讓日月無光的恐怖凶物!那古井深處窺視的冰冷存在、那老槐樹下沉塘的怨毒低語、那牌坊下徘徊泣血的紅衣怨影…恐怕都隻是這巨大凶物的不同側麵,或者…是被它束縛、折磨的可憐亡魂!它們都指向同一個核心——這座牌坊,以及它背後所代表的、那冰冷而殘酷的秩序!
而七爺…那座籠罩在神秘陰影中的祠堂…在這張由怨毒、血腥和詛咒編織的巨大恐怖之網中,又扮演著什麼角色?是鎮壓者?是維護者?還是…本身就是這張網的一部分?那聲驅邪的破鑼,是祠堂敲響的嗎?他們是在維持一種脆弱的平衡?還是在…飼養著什麼?蘇楠腦子裡冒出個荒謬的畫麵:七爺拿著小本本記錄:“今日投喂怨氣三鬥,鑼聲驅散一次,消耗核桃油半錢…嗯,收支平衡。”
黃三爺那句帶著狡黠與恐懼的警告——“知道多了死得快”——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清晰地烙印在蘇楠的心頭,顯得如此真實、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刺骨!它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威脅,而是近在咫尺的死亡預告!“知道多了死得快…不知道…可能餓死得更快…”蘇楠苦中作樂地想。
蘇楠用儘全身力氣,才勉強扶著那把冰冷、沉重、仿佛是他唯一支撐的破鋤頭柄,搖搖晃晃地站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並非隻是站在一個漩渦的邊緣,而是已經有一隻腳,踏入了那深不見底、翻湧著無儘怨毒與凶險的黑暗深淵。而那個散發著最濃重陰影、如同巨獸般蟄伏的漩渦中心…就在村子的另一頭,在那座門扉緊閉、無人敢輕易靠近的——祠堂深處。
他艱難地轉過身,目光穿透清晨稀薄的霧氣,越過低矮破敗的屋頂,死死地鎖定在祠堂那兩扇厚重、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木門上。一種混合著極致恐懼與偏執探究欲的複雜情緒,如同毒藤般,在他疲憊不堪的心中瘋狂滋長。“祠堂…七爺…盤核桃…破鑼…窩頭…工分…”他腦子裡亂糟糟的,“這他娘的,比解二元一次方程還難…”肚子適時地咕嚕叫了一聲,提醒他現實問題同樣嚴峻。他歎了口氣,扛起鋤頭,認命地走向那片該死的石頭地,背影蕭索,嘴裡嘟囔著誰也聽不清的話,大概是在問候趙鐵柱的祖宗十八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