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坳。
這三個字刻在坳口一塊歪斜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的石碑上。
風從石碑後那片低窪的山坳裡打著旋卷出來,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腐爛草根漚在泥水裡的酸腐、陳年汗垢堆積發酵的餿臭、某種劣質油脂燃燒後的焦糊,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糞便腥氣。
它們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剛踏足此地的楊恬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汙泥。
陽光吝嗇地漏下幾縷,非但沒帶來暖意,反襯得坳內更加陰冷潮濕。
幾排低矮的石屋胡亂擠在山坳的背陰處,牆壁是粗糙的山石壘砌,縫隙裡塞著黑黃的泥巴,屋頂覆蓋著厚厚的、顏色發烏的茅草,沉甸甸地壓著,仿佛隨時會被濕氣壓垮。腳下,泥濘不堪,混雜著枯葉、碎石和不知名的汙穢,踩上去又濕又滑。
先前在迎仙坪上感受到的那股令人肺腑清透的仙靈氣息,在這裡蕩然無存。
隻有沉滯、汙濁、令人窒息。
那壯實的雜役弟子一路拖拽著楊恬,像拖著一捆沒什麼分量的柴火。
楊恬的破草鞋在泥濘裡滑脫了幾次,腳底板被尖銳的石子硌得生疼,裸露的小腿也被路旁橫生的荊棘劃開幾道血口子。他踉蹌著,幾次差點摔倒,又被一股粗暴的力道猛地拽起,繼續前行。
周圍那些在石坪上劈柴、搬運東西的灰衣雜役,偶爾投來麻木的一瞥,那眼神空洞,如同看著一塊滾進坳裡的石頭。
“王老頭!新來的!根骨劣等!陳管事交代,分你百草園!”壯實雜役把楊恬狠狠往前一搡,粗嘎的嗓門在陰冷的空氣裡炸開,隨即轉身就走,連多看一眼都欠奉。
楊恬被推得向前撲跌了兩步,才勉強在泥濘裡站穩。
他低著頭,不敢看四周。劣等根骨那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他能感覺到那些麻木的目光裡,瞬間摻入了新的東西——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視和了然,仿佛在說“哦,原來是個廢物”。
一陣緩慢、拖遝的腳步聲從旁邊那間稍大、同樣破敗的石屋裡傳出。一個乾瘦的身影踱了出來。灰布袍子洗得發白,沾著深一塊淺一塊的泥點汙漬,裹在枯柴似的身架上。
那張臉,皺得像揉爛後又曬乾的橘子皮,溝壑縱橫。稀疏花白的頭發用一根磨得發亮的木簪胡亂彆著。
最讓人心頭發毛的是他那雙眼睛,渾濁發黃,眼白上爬滿蛛網般的血絲,此刻半眯著,從狹窄的眼縫裡透出審視的光,冰冷、漠然,像在估量一件物品的剩餘價值。
他繞著楊恬踱了小半步,目光砂紙般刮過他破衣爛衫下的瘦弱身板,最終落在那雙沾滿泥汙、腳趾都快要露出來的破草鞋上。他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像破風箱在漏氣。
“根骨劣等?哼,倒也不算意外。名字?”王執事的聲音乾澀沙啞,刮得人耳膜難受。
“楊…楊恬。”聲音細弱得如同蚊蚋,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一路的拖拽和此刻赤裸裸的打量,像無數細針紮在身上。
“楊恬?哼,記住了。”王執事嘴角向下撇著,刻薄得像把刀子,“百草園規矩,給我聽好,一個字都不許漏!”
他背著手,渾濁的眼珠死死釘在楊恬臉上,每一個字都像冰渣子砸下來:
“卯時三刻(早上5:45)起床,竹哨為號!遲到一息,鞭子伺候!”
“辰時(7點)之前,必須給我滾到百草園!”
“除草!澆水!鬆土!施肥!捉蟲!移栽!采收!晾曬!…園子裡三百六十七種靈草仙藥,你都得給我刻進骨頭裡!伺候好了!死一株,扣你三月例錢!弄錯一株,鞭子伺候!耽誤了煉丹閣的藥材供給,把你扒皮抽筋都不夠賠!”
“酉時日落(下午6點)收工!但活沒乾完?哼,就給我乾到死!”
“聽明白沒?!”最後一句幾乎是噴出來的,帶著濃重口臭的唾沫星子濺了楊恬一臉。
“明…明白了。”楊恬的心像墜進了無底的冰窟窿。
例錢?他連那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但“扣”和“鞭子”這兩個詞,像冰冷的鐵鏈,已經鎖緊了他的脖子,勒得他喘不過氣。
他被推搡著,走向石屋群落最陰暗、最偏僻的角落。那裡有一間格外低矮破敗的小屋,木門歪斜變形,門軸轉動時發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濃烈刺鼻的黴味混合著汗臭、腳臭撲麵而來,嗆得楊恬一陣乾咳。
屋內狹窄昏暗,隻有一張用幾塊粗糙木板拚成的硬板床,上麵鋪著一層薄薄的、顏色發黑的稻草,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黴味。
旁邊扔著一床同樣單薄、硬得像凍住的破棉被。牆角堆著些看不清模樣的破爛雜物,蛛網在上麵結了厚厚一層。
屋裡還有另外兩個雜役少年。一個正坐在靠裡的硬板床上,人如其名,李壯。十三四歲年紀,卻已長得五大三粗,膀闊腰圓,一張橫肉臉,小眼睛裡閃著凶光,正無聊地掰著自己粗壯的手指關節,發出“哢吧”的輕響。
另一個,孫猴,又瘦又小,像隻沒吃飽的猴子,尖嘴猴腮,眼珠子滴溜溜亂轉,透著股天生的油滑和算計,蹲在門口,看到楊恬被推進來,立刻像猴子一樣躥了起來,臉上堆起不懷好意的笑。
“喲嗬!新來的?根骨劣等的‘天才’?”李壯抱著胳膊,晃著膀子堵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睨著楊恬,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滿是戲謔。
孫猴動作更快,像道灰影掠過,一把搶過楊恬手裡緊緊攥著的那個小破包袱。那是他僅有的東西,幾件爹娘留下的、補丁摞補丁的破舊衣物。
孫猴動作粗魯地翻弄著,臉上滿是誇張的嫌棄:“嘖嘖嘖,窮鬼!連塊靈石渣都沒有!一股子窮酸晦氣!”他像是被臟東西沾了手,狠狠地把包袱摜在地上,還不解氣地抬起他那雙沾滿泥巴的破鞋,用力在上麵碾了幾腳。
泥印清晰地烙在灰撲撲的粗布上。
楊恬隻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氣“轟”地一下衝上頭頂,直衝得眼前發黑。拳頭瞬間攥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嫩肉裡,帶來尖銳的刺痛。
他死死盯著地上那個被踩踏的包袱,那是爹娘留給他最後的一點念想!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微微顫抖。
“怎麼?啞巴了?根骨廢,人也是個軟蛋?”李壯見楊恬隻是死盯著包袱,沒有他預想中的哭喊或求饒,覺得被輕視了,頓時火起,猛地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力道極大!
楊恬猝不及防,瘦小的身體像斷線的風箏向後倒飛,“砰”地一聲悶響,後背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石牆上。劇痛瞬間炸開,從脊背蔓延到四肢百骸,震得他五臟六腑都似乎移了位。
眼前金星亂冒,耳朵裡嗡嗡作響,喉嚨口湧上一股腥甜,差點直接背過氣去。他靠著牆滑坐在地,蜷縮著,大口喘著氣,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
“以後,”孫猴叉著腰,尖細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手指點著牆角一堆散發著濃烈汗臭味的臟衣服,“屋子裡的水,你去打!地,你去掃!我們的衣服,你也得洗!聽見沒?!”他趾高氣揚,仿佛在頒布聖旨。
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楊恬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它勒碎。他蜷縮在冰冷的地上,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石牆,身體因為劇痛和難以宣泄的憤怒而無法抑製地顫抖。
過了好一會兒,那幾乎要衝破胸膛、燒毀一切的怒火,才在現實的冰冷和生存的本能麵前,被一點點、極其艱難地壓回深淵。活下去,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活下去……這個念頭蓋過了一切。
他喉嚨裡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擠出兩個乾澀、幾乎聽不見的字,帶著徹底的屈服和顫抖:“聽見。”
聲音低得像蚊蚋。他掙紮著,扶著冰冷的牆壁,一點一點站起來。後背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他默默地彎腰,撿起地上那個沾滿泥汙腳印的包袱,小心地、一下一下地拍掉上麵的塵土,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珍寶。
然後,他抱著它,像抱著最後一點微弱的暖意,默默地走到那張冰冷的、屬於自己的硬板床前,將它放在床頭,緊貼著那床散發著黴味的薄被。
劣等根骨。這四個字,如同最沉重、最冰冷的枷鎖,將他牢牢銬死在這雜役院最底層、最肮臟的角落,也釘死了他掙紮求存的命運。前路,灰暗得看不到一絲光亮。
……
“嗚——嗚——嗚——”
三聲短促、尖銳、如同厲鬼哭嚎般的竹哨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落霞坳死寂的淩晨。那聲音像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楊恬昏沉的夢境裡。
他猛地驚醒,心臟在瘦弱的胸膛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屋裡一片漆黑,濃得化不開。窗紙破洞處透進一絲慘淡的、不知是月光還是遠處天光的灰白色。身下的硬板床冰冷刺骨,稻草的黴味和同屋兩人身上濃重的汗臭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嗚——嗚——嗚——”
竹哨聲再次響起,更加急促,帶著一種催命的焦躁。
“操!催命鬼!”對麵床上響起李壯含混的咒罵,伴隨著一陣沉重的翻身和木板不堪重負的**。孫猴那邊也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楊恬不敢有絲毫耽擱,他摸索著掀開那床硬得像鐵板的薄被,雙腳剛沾到冰冷潮濕的地麵,一股寒氣就順著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激得他渾身一哆嗦。
他摸索著穿上那雙破草鞋,鞋底沾著昨天踩回來的泥塊,又冷又硬。
屋外,急促的腳步聲和雜役們壓抑的咳嗽、抱怨聲已經響成一片。楊恬跌跌撞撞地衝出門,撲麵而來的冷冽空氣讓他打了個寒顫。天邊隻有一抹魚肚白,坳裡依舊昏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模糊的人影跑向石坪集合點。
王執事那張橘子皮似的臉在昏暗中顯得更加陰森。
他背著手,渾濁的眼睛掃視著集合的隊伍,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每一個遲到的身影。兩個手持短鞭、同樣麵色不善的雜役站在他身後。
“磨蹭什麼?一群懶骨頭!”王執事沙啞的聲音響起,“百草園的!跟我走!”
楊恬夾在十幾個同樣穿著灰撲撲短褂的雜役少年裡,跟著王執事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落霞坳。山路崎嶇濕滑,露水打濕了褲腿,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沒人說話,隻有粗重的喘息和腳步踩在泥濘裡的噗嗤聲。
死寂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天光才稍微亮了些。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巨大的山穀展現在眼前。層層疊疊的梯田順著山坡蔓延開去,如同給山體披上了一件巨大的百衲衣。
每一塊田埂都修整得頗為齊整,裡麵栽種著形態各異、顏色繽紛的植物。有的葉片肥厚如碧玉,有的莖稈細長似翠竹,有的開著星星點點的小花,有的則結著奇形怪狀的果實。濃鬱的藥香混雜著泥土的腥氣撲麵而來,遠比落霞坳的氣息清新,卻也帶著一種草木特有的、不容侵犯的森嚴感。
這就是百草園。
“各自去昨天的地方!手腳麻利點!”王執事不耐煩地揮手,像在驅趕一群蒼蠅。他走到田埂邊一處稍高的土台上,那裡支著一張破舊的藤椅和一個矮幾,上麵放著一個粗糙的陶壺和幾個陶杯。他慢悠悠地坐下,渾濁的眼睛如同鷹隼,開始掃視下方忙碌的雜役們。
楊恬被分派到一個瘦高的老雜役手下。老雜役姓劉,沉默寡言,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指了指田埂旁放著的一堆工具:一把磨得鋥亮但刃口也崩了不少豁口的短鋤,一個用粗糙木板箍成的水桶,一根長長帶著葫蘆瓢的竹竿。
“那片‘蛇涎草’,”老劉的聲音乾巴巴的,沒什麼起伏,指了指不遠處一片長著暗綠色、葉片邊緣帶著細密鋸齒的草叢,“你今天的活兒。看見沒,草根周圍長出來的那些細藤,開小白花的,叫‘纏絲藤’。得連根刨乾淨,一根都不能留。這玩意纏上蛇涎草的根,草就蔫了。”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珠瞥了楊恬一眼,“小心點,蛇涎草葉邊鋒利得很,劃破手,傷口不容易好。還有,”他聲音壓低了些,“那草附近,有時候會盤著一種叫‘鐵線頭’的小蛇,牙有毒,被咬了麻半天,耽誤乾活,鞭子少不了。”
交代完,老劉便不再理會楊恬,自顧自走到另一塊藥田邊,拿起鋤頭開始清理另一種雜草。
楊恬走到那片蛇涎草田邊。暗綠色的草葉在清晨微光下泛著油潤的光澤,鋸齒邊緣果然透著鋒利。細小的纏絲藤像陰險的蛛網,密密麻麻地從蛇涎草的根部纏繞攀爬上來,開著不起眼的慘白小花。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那把沉重的短鋤。鋤頭柄是粗糙的硬木,磨得他掌心生疼。他學著老劉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用鋤頭尖去刨開蛇涎草根部的泥土,試圖將纏絲藤的根須挖出來。
這活計比想象中難得多。
泥土板結,鋤頭又重又鈍,他本就瘦弱,沒刨幾下,手臂就酸脹發麻。更要命的是,必須全神貫注,既要避開蛇涎草鋒利的葉片,又要小心不能傷到它脆弱的根須,還要精準地找到纏絲藤那細如發絲的根係。
汗水很快從他額角滲出,沿著臟汙的臉頰滑落,滴進泥土裡。
“廢物!刨個草都刨不利索!沒吃飯嗎?”一個尖利刻薄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孫猴!他被分在鄰近的一塊田裡,負責給一種叫“赤焰椒”的靈植澆水。
此刻他提著水桶,斜著眼看著楊恬笨拙的動作,臉上滿是幸災樂禍。“瞧你那熊樣,鋤頭都拿不穩,還修仙?修個屁!趁早滾回你凡間要飯去得了!”
楊恬咬著下唇,沒吭聲,隻是把頭埋得更低,手上用力,鋤頭狠狠刨進土裡。
泥土濺起,沾了他一身。後背被撞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他反抗的後果。他隻能把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發泄在腳下的泥土裡。
時間在枯燥、重複和手臂的酸痛中緩慢爬行。日頭漸漸升高,山穀裡變得悶熱起來。藥香混合著汗水的酸臭,令人昏昏欲睡。
楊恬感覺自己的腰快要斷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揮動鋤頭都無比艱難。汗水流進眼睛,火辣辣地疼。
就在他好不容易清理完一小片,稍微直起腰喘口氣時,異變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