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熙第一年秋,長安城褪去了暑熱,卻平添了幾分沉鬱。雍和宮內,李樽臨窗而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卷攤開的《孫子兵法》,目光卻穿透窗欞,投向宮牆外那片被暮色染成金紅的天空。案幾上,明黃的聖旨靜靜躺著,上麵“賜婚垣國公主白孜孜”的字樣,像烙印般灼痛了他的眼。
父皇李誌的聲音猶在耳畔,帶著不容置喙的帝王威嚴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愛子的期許安撫:“樽兒,白氏乃垣國明珠,性情爽朗,與你年歲相當。此乃國婚,亦是家幸。垣王歸順,需此姻親以固邦誼。”
“父皇,如果兒臣說…”李樽隻是試探性的開口便被立刻打斷“朕知你素來明理,當不負朕望。”李誌的語氣沒給一點迂回的餘地。
不負朕望……李樽唇邊逸出一絲極淡的苦笑。祖父李玄那“金龍降世”的目光,父皇這看似恩寵實則捆綁的“國婚”,還有東宮裡兄長李昀日漸消瘦、籠罩在藥氣與沉寂中的身影……像一張無形的巨網,將他越纏越緊。
他想要的,從來不是這金籠頂端的榮耀,而是……是什麼呢?是兄長曾經能與他並肩策馬的暢快?還是……一個能讓他短暫忘卻身份枷鎖的、鮮活的身影?
煩悶像藤蔓般纏繞心頭,幾乎窒息。他倏地放下書卷,喚來心腹內侍:“備馬!去城郊!”
他要逃離,哪怕隻是片刻。去那片能容納所有呼嘯風聲的草原,去吹一曲無人聽懂的笛,去放空被“李樽”這個名字壓得喘不過氣的靈魂。
與此同時,太子太傅府邸的後院,卻炸開了一道驚雷。
陽光打在齊府雕花木窗,太子太傅齊鴻儒執起青玉鎮紙,重重壓在案頭剛擬好的婚書草案上。墨跡未乾的紙頁在穿堂風裡簌簌作響,恍惚間竟與幾年前他執筆替大女兒齊紓婉書寫婚帖時的情景重疊。
"柔兒,過來。"他蒼老的聲音驚飛了簷下避雨的寒鴉。
二小姐齊紓柔握著團扇的指尖驟然發白。廊外,三小姐齊紓然正倚著朱漆廊柱,用手把弄著銀簪;而長姐齊紓婉剛從太子東宮歸來,素白襦裙還沾著禦花園的青苔,此刻卻攥緊袖口,將臉隱在陰影裡。
雕花木門吱呀開啟,齊紓婉廣袖低垂,裙裾掃過門檻時沾了泥星,恍若宣紙上洇開的淚痕。她身後,齊紓然指尖纏繞著斷裂的銀簪,步搖流蘇隨動作輕晃,在暮色裡劃出細碎的冷光。兩姐妹的影子交疊在青磚地麵。
"占將軍次子占屈,未及弱冠便封從六品翰林院修撰,占屈文采卓絕、博聞強識,還是殿試一甲第一名。"齊鴻儒的目光掃過三個女兒,最終停在二女兒的齊紓柔身上,"占家世代戍守邊疆,若能結親..."話音未落,雨幕中突然傳來金鐵相擊的脆響——是齊紓柔的團扇墜地,湘妃竹骨撞在青磚上裂成兩半。
齊紓婉猛地抬頭,掛在一旁嫁衣上的金線鴛鴦在燭火下刺得她眼眶發燙。幾年前父親也是這般語氣,將她送進太子東宮那座金絲牢籠。而此刻,二妹澄澈的眼眸裡翻湧著驚濤駭浪,竟與當年被迫披上嫁衣的自己如出一轍。
“父親!”齊紓柔剛開口,便被齊鴻儒舉起的手截斷。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占家需得與文官聯姻,而你,是最合適的棋子。”
齊紓然突然輕笑出聲,銀簪在掌心轉出冷光:"好個最合適。當初長姐嫁入太子東宮,今日想將二姐許給武將世家,父親的棋盤,倒真是算無遺策。"她的聲音甜得發苦,驚得廊下懸掛的鸚鵡撲棱著翅膀,撞得銅鈴叮咚作響,驚碎了滿院秋意。
齊紓柔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杏眼圓睜,滿是難以置信的怒火,“父親!那個莽夫!除了仗著他爹的軍功耀武揚威,還會什麼?我齊紓柔就算一輩子不嫁,也絕不嫁給這種隻懂蠻力的粗鄙之徒!”她聲音清亮,帶著草原雛鷹般的倔強。
齊太傅撫著胡須,眉頭緊鎖:“柔兒,休得胡言!他本就是文官哪有莽夫一說,他的父親占楚戚將軍是跟隨太上皇的開國大將軍,戰功顯赫,現在還是總理鑾儀衛事內大臣,人品……雖粗獷些,但也算磊落。他的姐姐更是正兒八經的穹王妃,穹王可是皇上的親弟弟,你年歲漸長,婚事……”
“磊落?我聽聞前日他的手下還在西市縱馬險些踏傷幼童!”齊紓柔打斷父親的話,胸脯劇烈起伏,“父親若執意如此,女兒……女兒寧可死!”她說完,猛地轉身,在父親和姐姐齊紓婉驚愕的目光中,如一陣旋風般衝出廳堂,直奔馬廄。
“紓柔!回來!”太子妃齊紓婉焦急的呼喚被遠遠拋在身後。齊紓柔利落地翻身上了自己的棗紅馬“追風”,馬鞭一揚,“駕!”棗紅馬如離弦之箭,載著滿腔的悲憤與不甘,衝破府門,朝著城外那片象征著無邊自由的廣袤草原疾馳而去。她要逃離,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安排,逃離這座將她視作聯姻工具的牢籠。
一瞬間滿園寂靜,齊鴻儒枯瘦的手指撫過案頭破碎的團扇,竹骨裂痕如同他臉上縱橫的皺紋,在燭火下泛著冷白的光。“由她去吧。”他的歎息混著殘燭的輕煙,消散在潮濕的空氣裡,“自小爬樹掏鳥、舞刀弄劍,哪有半分閨閣女兒的溫婉。”
話音未落,一道清冷的女聲刺破凝滯的空氣。齊紓然斜倚在雕花門框上,簪頭的珍珠隨著動作輕輕搖晃,恍若欲墜的淚珠。“父親可還記得,當年是誰將二姐抱上城牆,教二姐彎弓射箭?”她唇角勾起一抹無奈的弧度,“如今倒嫌她不像女子,倒像是...”尾音消散在穿堂風裡,卻似一根刺,紮進每個人心裡。
齊紓婉望著父親驟然蒼白的臉色。她忽然想起幼時,二妹騎在父親肩頭,手中的竹劍揮舞得虎虎生風,而父親臉上滿是驕傲的笑容。原來時光最是無情,將溫情淬成利刃,將寵愛化作枷鎖,生生割裂了父女間最後的羈絆。
秋日的草原,天高地闊,長風浩蕩。枯黃的草浪翻滾至天際,帶著一種蕭瑟的壯美。李樽尋了一處背風的緩坡,隨意躺下。身下是乾燥鬆軟的草甸,帶著泥土與陽光的氣息。他掏出隨身攜帶的青玉短笛,湊到唇邊。
沒有固定的曲調,隻有幾個零落、不成章法的音符,帶著沉沉的鬱結,被呼嘯的風扯碎,飄散在曠野。他閉上眼,任思緒放空,仿佛自己隻是天地間一粒微塵。
就在他心神沉浸於這片蒼茫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擂鼓般敲碎了草原的寧靜。李樽下意識地睜開眼,循聲望去。
隻見遠處地平線上,一騎棗紅快馬如燃燒的火焰般疾馳而來!馬上的女子一身火紅的騎裝,身姿矯健,長發在風中狂舞,正是齊紓柔!她顯然在發泄著心中憤懣,催馬狂奔,速度驚人。
李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那策馬奔騰的颯爽英姿,如同一道撕裂沉悶的閃電,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野性與生命力,正是他心底深處渴求卻無法擁有的自由模樣。
然而,變故陡生!
就在齊紓柔策馬掠過李樽前方不遠處時,不知是踩到了鼠洞還是被草叢中的異物驚擾,馬突然發出一聲驚恐的長嘶,前蹄猛地揚起,整個馬身幾乎直立!齊紓柔猝不及防,驚呼一聲,身體瞬間被巨大的慣性甩離馬鞍!
更要命的是,她的右腳竟然卡在了馬鐙裡,整個人被失控狂奔的驚馬拖著,在粗糙的草地上飛速滑行!紅衣在枯草上翻滾,驚心動魄。
“不好!”李樽瞳孔驟縮,所有的煩悶瞬間被拋到九霄雲外!他如同被踩中尾巴的獵豹,猛地從草地上彈起,以最快的速度衝向自己的坐騎。翻身上馬的動作一氣嗬成,顯示出成年後苦練的成果。
“駕!”他猛夾馬腹,黑駿馬如一道黑色的閃電,朝著那匹拖著齊紓柔的驚馬狂追而去!風聲在耳邊呼嘯,枯草抽打著馬腿和衣袍。李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道被拖拽的紅色身影,計算著距離和速度。
兩匹馬的距離在飛速拉近!驚馬因為拖拽著人,速度稍有遲滯。李樽看準時機,猛地催馬從側方斜插上前,幾乎與驚馬並駕齊驅!他身體在馬背上探出,手臂蓄滿力量,瞄準齊紓柔的身體,低喝一聲:“鬆手!”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他猿臂一伸,精準地攬住了齊紓柔的腰身,同時,另一隻手快如閃電般,用儘力氣猛地劈向那糾纏的馬鐙皮帶。
“嗤啦!”皮帶應聲而斷!
巨大的慣性讓兩人瞬間脫離了驚馬,如同斷線的風箏般朝著草地摔落,李樽在落地的刹那,用儘全身力氣將齊紓柔緊緊護在懷中,自己的身體則重重地墊在下方,承受了絕大部分的衝擊力。
“砰!”沉悶的撞擊聲響起,兩人在草地上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下,激起一片草屑塵土。
世界天旋地轉後歸於平靜。隻有粗重的喘息聲在耳邊回響。李樽感到後背和手臂火辣辣地疼,胸口也被撞得悶痛,但他第一時間低頭看向懷中的人:“姑娘,你怎麼樣?”
齊紓柔驚魂未定,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腔。剛才生死一線的恐懼還未散去,此刻卻清晰地感受到一個堅實溫熱的懷抱將自己牢牢護住,隔絕了所有的傷害。
她從未與男子如此貼近,鼻尖縈繞著對方身上清冽乾淨的氣息,混雜著青草與塵土的味道。她下意識地抬起頭,正對上李樽近在咫尺、寫滿擔憂和緊張的眼眸。那深邃的眼底,清晰地映著她自己狼狽的模樣。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夕陽的餘暉灑在李樽輪廓分明的側臉上,給他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他緊蹙的眉頭,微抿的薄唇,還有眼中那份毫不作偽的關切……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齊紓柔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漣漪。一種陌生的、滾燙的情緒瞬間席卷了她,讓她忘記了疼痛,忘記了憤怒,隻覺得臉頰發燙,心跳如擂鼓。
“這就是……心動的感覺嗎?”李樽抱著懷裡的人內心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突然一瞬,李樽也看清了懷中人的臉,先是一愣,隨即瞪大眼睛脫口而出:“齊紓柔?”
齊紓柔瞬間從那種旖旎的情緒中驚醒,猛地掙脫他的懷抱,忍著腳踝傳來的劇痛,撐著坐起身,強作鎮定,甚至帶上了一絲慣有的、掩飾性的嬌蠻語氣,隻是聲音微微發顫:“怎麼又是你?!”
李樽也坐起身,揉了揉撞痛的肩膀,看著眼前這個明明驚魂未定卻還要強撐倔強的女子,剛才護住她時心頭湧起的那一絲異樣情緒很快被平日的相處模式覆蓋。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慣常的、帶著點調侃意味的笑容:“齊二小姐好興致,在這草原上演‘馬踏飛燕’?可惜演砸了,差點變成‘草上飛屍’。”
“你!”齊紓柔被他噎得俏臉漲紅,想反駁,腳踝卻傳來一陣鑽心的疼,忍不住“嘶”了一聲,痛得皺緊了眉頭。
李樽見狀,斂去了玩笑的神色,目光落在她明顯不自然的右腳踝上:“傷到腳了?”他起身,走到她身邊蹲下,“彆動,我看看。”
他的動作很自然,帶著一種習慣性的溫和與細心。齊紓柔看著他低頭認真檢查自己腳踝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瞼投下淡淡的陰影,心頭的悸動又不受控製地翻湧起來,讓她忘了拒絕。
“還好,骨頭應該沒事,扭傷。”李樽檢查後鬆了口氣,從隨身攜帶的小囊裡取出乾淨的白布和金瘡藥——這是他成年後養成的習慣,源於對兄長那場意外的深刻記憶。“忍著點。”
他手法熟練地為她清洗傷口(沾了些草屑泥土),敷上藥粉,再用布條仔細包紮好。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動作卻異常輕柔,帶著一種與他皇子身份不太相符的細致。
暮色如墨,將最後一縷天光浸染成深紫色。
李樽屈肘環住齊紓柔膝彎與後背,指節避開她沾著草屑的裙擺褶皺,動作如托起易碎的琉璃盞。廣袖垂落的弧度恰好遮蔽女子滑落的鬢發,他起身時帶起的衣袂卷著鬆木香,將懷中輕顫的身軀穩穩裹住,他把她帶到了旁邊的山洞裡。
李樽將齊紓柔輕輕放在鋪滿枯葉的地上,指尖觸到她冰涼的肌膚時,心尖微微一顫。恍惚間竟與多年前那個在禦花園裡張牙舞爪的小女孩重疊。那時她也是這般倔強,哪怕被樹枝劃破手掌,也要梗著脖子與他爭辯。
齊紓柔看著他專注的側臉,思緒卻飄回了十年前的盛夏。
暮色漫過禦花園朱漆圍欄時,八歲的齊紓柔,攀著禦花園的梨樹,手裡搖晃著海棠枝偷摘青杏,裙擺被粗糙的樹皮勾出破洞。猩紅的石榴裙纏在虯結的枝椏間,像隻被困住的蝴蝶。
突然響起的腳步聲驚得她差點失手摔落半籃青果,轉身往下看正對上同樣被驚到的李樽——少年束著墨玉發冠,腰間的螭紋玉佩還沾著習武的汗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