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起身,對著下方失魂落魄的江南眾人,一字一頓地宣布:
“即日起,老夫與巡查司同僚,將遍訪江南各處書院學府。”
“評其詩文,考其學政,核其經費。”
“為的,不是懲處誰。”
“是為陛下,也為這江南文壇,去偽存真,正本清源!”
話音落下,他領著孔慎禮與寧青萍,在數千道或敬畏、或恐懼、或怨毒的目光中,徑直走出了白鷺洲書院。
身後,是一座精神上已經碎裂的書院。
身前,是整個等待著被這柄名為“少年”的刀鋒,一一剖開的,腐爛的江南。
金陵城,顧府。
夜已三更,這座平日裡高朋滿座、翰墨飄香的江南文宗府邸,此刻卻死寂得如同一座新墳。
雅致的書房內,連一根蠟燭都未點。
月光透過窗欞,慘白地灑在幾張同樣慘白的臉上,勾勒出驚弓之鳥般的輪廓。
“江南文宗”顧炎之,癱坐在主位的太師椅上,雙手無力地垂著,那柄從不離身的湘妃竹扇,掉落在腳邊,沾滿了灰塵。
他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蒼老了二十歲。
對麵的“醉墨先生”周子昂,再無半分平日的風流不羈。
他麵前的酒杯是空的,手中的葡萄,早已被他自己無意識地捏成了爛泥,黏膩的汁水順著指縫滴落,他卻渾然不覺。
“敗了。”
顧炎之的聲音乾澀嘶啞,如同兩塊粗糙的砂石在摩擦。
“一敗塗地。”
周子昂猛地一顫,像是被這個詞語刺痛,他抬起頭,眼中布滿了血絲。
“那哪裡是辯經?那是……那是行刑!”
“那個姓孔的莽夫,他根本不跟你講道理!他直接掀了桌子,指著我們的鼻子罵我們是竊國大盜!”
“還有那個寧鴻!老狐狸!句句不離家國,字字誅心!仿佛我們江南士子,全成了不忠不義的無恥之徒!”
“最可恨的,是那個寧家的小崽子!”
周子昂的聲音陡然尖利起來,帶著無法抑製的恐懼與怨毒。
“付靜……付靜被他幾句話,就說得道心崩潰,當場吐血昏厥!如今還人事不省!”
“那不是辯論,那是妖術!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書房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角落的陰影裡,揚州鹽商總會會長錢四海,肥碩的身軀抖如篩糠。
他那件價值千金的杭綢長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地貼在後背上,冰冷黏膩。
他聽不懂那些關於《大學》、關於“親民”的高深道理。
他隻知道,他捐出去的那二十萬兩“忠義銀”,如今看來,不是破財消災,而是買了張通往地獄的門票。
“顧大人,周先生……”
錢四海的聲音帶著哭腔,從陰影裡傳來。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那幫北佬,已經瘋了!”
“他們……他們今天又去了崇文書院!當著所有人的麵,說崇文書院的藏書閣,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收錄的都是靡靡之音,亡國之作!然後……然後……”
他一口氣沒上來,劇烈地咳嗽起來。
“然後,那個姓孔的,竟親自動手,將書院的牌匾,給……給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