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丟開胳膊下的電腦,就要撲上去抓住她。然而站在牆邊的讀書女孩如幽靈般溜到他背後,先用胳膊絞住他的脖子,再將某種噴劑撒向他的口鼻。安東尼掙紮著想推開她,轉眼卻像個喝醉的人那樣搖晃起來。
眼看他要摔倒,詹妮婭從座位上跳起來,剛要衝過去幫忙,赤拉濱卻突然靠過來,用被捆在胸前的雙手蓋住她的肩膀,把她壓回座位上。她因毫無防備而吃了一驚,牆邊那些人也都目不轉睛地留意著他們。
“彆緊張,瞭頭。”赤拉濱輕鬆地說,“你這位新朋友不會有麻煩的。”
“你怎麼能保證?”
“唉,他當然不會有事了。你要知道,他和請咱們來這兒的東道主,”他的話頓了頓,嘴巴朝李理的方向一努,兩根大拇指努力地比來比去,“他倆可曾經……嗯嗯?你懂的。反正這小夥子比我們兩個安全。”
“您知道得很多,赤拉濱先生。”李理說。
“我喜歡搜集故事嘛。”赤拉濱眯著眼睛回答。他與詹妮婭注視著安東尼昏倒在桌上,兩個靠牆站立的人走過來,悄無聲息地把他扶進員工休息室裡。隨著休息室的門被關緊,李理也走到赤拉濱對麵的位置坐下。現在桌邊隻剩一張椅子空著了,詹妮婭不由瞥了眼那名用麻醉氣體弄倒安東尼的讀書女孩。此刻她舉止鎮靜如常,一點也不為剛才乾出來的事觸動。這位店中的常客——安東尼說這女孩幾個月前就常來店裡看書了,從來沒有主動跟他說過話,也沒有任何表現出任何可疑——如今看來從一開始就大有問題;這人要麼就是在盯梢這家店,要麼就是在跟蹤安東尼。
“這位是帕裡。”李理說,“她之前負責保衛安東尼·肯特先生的安全,避免他過度牽扯入危險事件中。”
詹妮婭揚起眉毛,把一句“她保護的方式很特彆啊”吞進了肚裡。既然對方肯向自己透露情報,她緊接著又把眼睛瞟向第二名潛伏者:那位失蹤店長的“表姐”,跟他們已經相識多日的代理店長正慢悠悠地往桌邊蹭,似乎對空出來的最後一張椅子有所圖謀。
“這位是馬蒂陶。”李理又向她介紹道,“由於此處主人的失蹤,我委派她暫時看管,以免有人在此地擅動私人財產。”
詹妮婭麵不改色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甲,仿佛不記得一個月前她曾嘗試著悄悄潛入這家店,搜查收銀台櫃與員工休息室。雖然這計劃最終未能實施,不過那些守在店裡的人叫她確信這地方有點什麼;隻可惜安東尼·肯特那個笨蛋總不把她的警告當一回事,隻覺得她是個喜好妄想的無聊小鬼,因為哥哥出了趟差就疑神疑鬼——你老哥不是還按時給你打電話嗎?連視頻電話都打過,能有什麼問題嘛!沒準他隻是背著你和女朋友出去旅遊了……安東尼·肯特完全就是個滿腦袋女朋友的無能蠢蛋,瞧瞧如今局麵都成了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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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所謂的電腦高手徹底指望不上了,現在她隻得萬事靠自己。“你又是誰?”她不客氣地問道,“你和這家店的主人有什麼關係?”
“現階段你可以叫我瑪姬·沃爾。至於我和這家店的關係……它在各種意義上都和我息息相關。”
李理忽然停下,對著整個店麵環視了一圈。她的表情依舊看不出什麼,赤拉濱卻笑嗬嗬地問:“這裡有點衰敗了,是不是?”
“馬蒂陶已在儘力維護。”
被她點到名字的假表姐瞪大眼珠,衝赤拉濱做了個不易察覺的鬼臉。“啊,我不是指衛生情況,”赤拉濱說,“我是說那股氛圍,瑪姬——如果您允許我這樣稱呼的話——我想店裡的氛圍跟一個月前肯定已經大不相同了,因為某些東西已經不在這兒了。”
李理對這段話並沒有任何表示。詹妮婭卻靈機一動,又悄悄端詳起貼在牆壁與立架上的紙玫瑰花。它們都因陳舊而積塵發皺,在昏暗的燈光下有種行將枯萎的錯覺,但這裡頭還有些彆的什麼東西。在一個半月前,詹妮婭初次鎖定這條街道時,她幾乎憑直覺就先認定了這家店裡會有問題。除了各種可以被邏輯輕易指出的疑點,這店裡曾有一種奇特的氛圍;那種與世隔絕的幽氛,如同置身於一片潮濕潤澤的午夜幽林,或是一座早已被遺棄的野玫瑰園……店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哪怕從窗口望出去的街景也都變得生疏了,像從千裡鏡中遙望某座失落之誠的巷陌。
可是現在,詹妮婭不得不承認,這種感覺已經完全消失了,或者說一個月前,當她老哥出門後遲遲未歸時起,這家店也不再有那種令她暗暗起雞皮疙瘩的奇異氛圍。她也曾對自己說這是因為老哥的失蹤令她心煩意亂,可連初次到訪的赤拉濱也指出來了:如今這家店好似一副毫無靈氣的數碼印刷畫,每朵紙花都顯得廉價而虛假。那種會引起心理異常的未知要素跟她老哥一起失蹤了。
她急切地盯著赤拉濱,想讓這位神秘莫測的劇作家再多透露些消息。赤拉濱也沒有令她失望,繼續用滿懷尊敬的口吻說:“不久以前,我曾去往幽冥縹緲之地,探訪那片令人著迷的神奇秘境,幸見我們都知曉的那位管理者前來會晤。出於學術上的好奇心,我詢問他是如何將兩界的事物加以互通。他並未授我全部的機宜,但卻透露了一些極其迷人的要點:需知那座飄渺之城已幾經重建,每欲逢迎一位新的管理者,它便轉變形態以討歡心;然而,對於舊時期的遺民而言這卻是傾覆之災,它們因固有的文化之彆,往往不能隨時從分,最終被棄諸於更深處。唉,那是幽冥之下的幽冥啊!試想彼處將何等孤冷淒清?現任的管理者對此是很同情的,因此他總是冒險前往更深處,尋覓尚未消逝的迷失者,再對它們將以改造和訓練,使它們能為新世界所容。作為回報,它們各自的特長也將為他所用。”
“非常有啟發性的見聞。”李理說,“您親眼見過那些遺民嗎?”
“啊,那倒沒有。它們對我可能有點太危險了。”赤拉濱開心地笑起來,“不過我輾轉聽說過其中幾位:其中一位性質有如明鏡,待人全憑心之所現,是管理者時常倚重的膀臂;一位年輕者自紅落之土中誕生,能聞長眠者的遺音;還有一位最年長者,我聽說相當危險,然而又至關重要,是來自河川地最飄渺的柔霧化身,善將人的幻夢顯化為真實——據聞,若管理者不對其加以最嚴厲的約束,它可憑人的夢境來至最沉重的物質世界,又或將實在物質化為夢幻。多麼危險的生命呀!可喜它已落入執死者的股掌,無力再肆意侵害現實。”
“您是想說這家店裡曾有它降臨?”
“噢,當然不是它本尊,不過既然管理者有權借用它的力量,沒準會想到在現實裡建立一條通道,一個通行兩界的據點,或者一個排除異己的庇護所……手中有錘子的人看什麼都像釘子呀,反正我有這種力量肯定是忍不住要用的,管它到底是用來做什麼!不過,唉,我也不好說。我們那位可敬的管理者似乎有種特彆善於克製的品德,或者該說是把一切看得很空,我都有點懷疑他是個泛概念上的佛學者。坦白說,他的行為在我眼裡相當難以預測。”
“我以為你們是可以預測一切的。”
“得看人啊,瑪姬,這事兒相當看人。”赤拉濱故作嚴肅地說,“那些在潛曆史中異常活躍的知名角色們,你要懂得它們倒是不難,在各種可能性裡簡直都把它們說儘了!可是,你還會發現有些角色本來不聲不響,甚至是壓根沒影的,結果一不留神就登上了舞台中心。這種人露麵的條件那麼苛刻,機會那麼少,等你把所有知道的戲目都縱覽一遍,最後卻發現它隻出演你眼前看見的這一場。這就是你對它全部的了解機會了。”
“這樣的情況常見嗎?”
“總的來說倒是不多。可,問題在於,我們麵對的是一位同樣通曉眾多劇目的觀眾。它性情乖戾,眼光挑剔,而且,您明白的,有它那樣大的話語權,想把誰放上去都是它說了算。它可以把無名小卒捧成劇團的梁柱,甚至可以無中生有,憑空給我們加塞進一個人來……唉,我們本來對您抱有很大希望。真的,您潛力驚人,前途無量,各方麵似乎也都很合它的心意,誰知到頭來花落彆家!”
“我不會以此為憾。”
“您還是更喜歡現在這個角色吧?”
“正是。”
“我們倒情願和您打交道呢。”赤拉濱說,“您多好呀,既富有才能又善解人意,不失靈活變通的智慧。我倒不是說現在的那一位有多不好,隻是想跟他探討形而上學有些不易。他雖不反駁真誠的諫言,可也絕對無意接納他人的意見。真是個固執的人!他這樣的性情叫我的工作很難辦,我甚至都沒法請他在談判桌前坐下來。”
“這就是你們要排除他的緣故?”
“您這樣的指責有失公允。”赤拉濱澄清道,“實際上管理者的性命根本不在我們手中。他所能遭遇的任何不幸,瑪姬,您應該和我同樣清楚,窮根究底總是由受權者與賦權者之間的衝突引起的,就像演員的最大危機是得罪觀眾,更彆提被得罪的觀眾同時還是大投資人了!就如我剛才向您抱怨的,這位取您而代之的管理者似乎把一切看得太空無了。”
李理微微往前傾身,那兩隻高精度的機械眼緊緊鎖定著赤拉濱的臉部表情。“既然您已指出關竅。”她說,“不知貴方可否從中斡旋?”
赤拉濱快活地笑了。“您不會是想問我們是否有辦法搭救那位管理者?瑪姬,要是他在場,準會告誡您這是與虎謀皮。”
“我正是靠這種投機走到如今位置的,赤拉濱先生。”李理平靜無波地說,“這世上既無純粹的對立,也無永恒的敵人。何況我們隻是對最終圖景的實現途徑有分歧。以當前的發展階段,這算不上是針鋒相對的衝突。”
“很高興聽見您如此寬容。”
“我隻是希望能用您的生命來換取一些更務實的利益,或者至少,解決一些我們亟需應對的問題。”
“我恐怕不能在前一個要求上幫助您。”赤拉濱懇切地說,“當然,我對誰也沒有主觀上的惡意,可是我幫不了你想幫的人。上次會麵時我就看出他決心已定,要把咱們那位大觀眾從紅塵劇場裡永永遠遠地請出去。可想而知這是無法辦成的,至少是很難辦成的,並且從他的角度看還是在自毀根基。你我都幫不了一個心意已決的自殺者。”
李理耐心地說:“那麼,至少您這邊對現狀的把握更全麵一些?”
“您說他現在的狀況?噢,我們是理應知道得更多內幕。不過我現在可沒法給出準信。您理解的,我自己又不是一個無線終端。沒有手機的現代人落到原始叢林裡又能比猿猴高明到哪裡去呢?我倒是也基於內幕消息做過一些預測,您可以參考著聽聽。”
赤拉濱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想儘量叫自己坐得更端正些。“第一種可能,”他用一副鄭重得引人發笑的派頭說,“秉持最良善的意圖與最美好的祝願,他可能還在履行管理者的職責,在一座跟外界完全不通消息的城市裡,就像我們在故事結尾說的那樣——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我等雖眼不能見,然心向往之。”
“聽來不像和觀眾鬨僵後會有的待遇。”李理說。
“頭牌演員嘛!”赤拉濱說,“我始終認為那位大投資人是很偏心他的,難道您不這樣想?由他取代您實在很難令人心服,除非這裡頭有點個人因素,我必須說我還是對此耿耿於懷……”
“我們離題了。”
“噢,對。我猜您是急著想了解第二種可能:他會落下去。是的,我很遺憾,由於他曾經獲得的地位,這裡頭肯定是沒有中間態,也就是說他不可能作為一個終身市長宣誓就職而又在半途引退,重新回到莘莘市民的行列裡……這是最最不可能的結果,我們還從未觀察到那位觀眾有過如此行事的記錄。拿到資格證的人是無法平安退場的,否則就不會誕生繼任者;因此他要麼還在位,要麼就隻能飲恨收場。說到這兒您也許又要問了:他收場後還能去哪兒呢?這一點我倒可以榮幸地為您解惑:顯然他就和之前那些被他網羅到麾下的遺民一樣,會去往幽冥之下的幽冥,成為眾多迷失於黑暗的居民之一。而且正因他隔絕了兩地溝通,新的繼任者恐怕無法順利誕生,那也就意味著沒有人能效仿他當初的作為,以某種附庸者的形式再將他帶出來。我不知道待在那兒是什麼感覺,或者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不過被他領出來的那些現成案例……我得說,除了既有的文化差異,它們的生命形式已非同往昔,心智顯然也遭到了很大程度的摧毀。即便都是在無間地獄,地下室居民過得肯定也遠不如上層民眾,並且在漫長歲月裡看不到解脫的儘頭……唉,瑪姬,多麼令人惋惜的結果,這真正是萬古淒涼呀!”
赤拉濱搖頭晃腦地唏噓起來。他始終含著笑意的眼神對上一直在默默聆聽的詹妮婭,於是又衝她眨了兩下。詹妮婭回以冷若冰霜的瞪視。
李理無聲地坐了一會兒,最終她依然平靜地問:“所以您也沒有任何辦法?”
“完全無計可施。他真的不在我們手上。當然您也可以選擇讓他落到我們手上來,可……我想您還沒有考慮作如此重大的路線變更吧?”
“是的,這一點恕我不予考慮。”
“那麼我們就無計可施。”赤拉濱說,“抱歉,我也很希望能拿這個來交換點什麼,比如我自己的俘虜待遇之類的。”
“但我們仍然可以交換一點彆的。”
“樂意之至!您想要點什麼?”
李理的臉上牽出一絲僵硬的笑容:“我想您應該有一艘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