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距離約定時間遲了半小時,安東尼·肯特才姍姍進店,左胳膊底下夾著他的電腦,右手捂著嘴打嗬欠。他滿臉困容,浮腫的眼睛裡看不出多少歉意。“睡過頭了。”他坐進他的老位子裡,“對不起,昨晚碰到點小問題。”
坐在對麵的詹妮婭雙手環胸,沒有好臉地說:“你每次都睡過頭。”
“我可是有正經活兒要乾的人啊。而且,我思維活躍的時段就是晚上。咱們為什麼非得約在白天碰麵?”
“白天更安全。”詹妮婭毫不客氣地說。她並沒解釋話裡的“安全”是針對誰。“你有我哥哥的新消息了嗎?”
“你昨天才問過一遍!”安東尼說,“你以為我是什麼?科技之神?想入侵誰的電腦就入侵誰的電腦?這事情要是乾得不乾淨,被抓住的人可不是你。”
他說後半段時聲音壓得極低,但還是忍不住朝周圍瞥了一圈。這天不是周末,店裡沒有其他客人,隻有一位個頭高高的姑娘坐在收銀櫃台後頭。她是那位古怪店主的表姐,已經替回家探親的表弟看店多時。這位代理店長雖比她的表弟和藹可親,但在經營業務上極為懶散,除了每天按時開店與打烊,絕不會主動從櫃台後溜出來招呼人。此刻她也正戴著一副厚重的頭戴式耳機,全神貫注地捧著平板看電視劇,渾沒在意安東尼進店。
“我要親自進那個地方看看。”詹妮婭忽然說,“今天就去。”
安東尼茫然地瞪著牆壁上的紙花——他這幾天真的睡得太少了,好幾秒後才明白這小丫頭究竟是想去哪兒。“不行!”他立刻說,“太冒險了!那地方的防守太嚴了。”
“你根本沒去過那兒。”
“我是說網絡防守。他們的身份驗證做得太嚴了!我這幾天拚命找他們的雇員信息,連點邊角料都沒摸著。這可不是正常現象。他們要是沒點見不得人的事,才不會費這麼大的力氣呢。”
“那就更說明我們找對了,不是嗎?”詹妮婭也看了一眼櫃台,壓低聲音說,“也許我哥哥就在裡頭!還有你要找的那個人……這家店的裝潢不可能是巧合,而且我保證我哥哥跑到這兒來也不是巧合,沒準他就認識你要找的那個人!”
安東尼懷疑地搖搖頭。“你哥哥從沒跟我提過她,而且他們也不可能認識。你哥哥是本地人,對吧?她可不算是你們這地方的人,你哥哥也不是搞技術或醫療生意的。他們沒道理很熟。”
“那你怎麼解釋這家店?”
“創意上的巧合。”安東尼說,但他的聲音裡難掩遲疑。詹妮婭不以為然地往後挪了挪身子。“我可不相信這種巧合。”她又警覺地瞥了眼櫃台,“這家店也不正常。”
“我告訴你這店裡真的什麼也沒有!”安東尼悄聲說,“你已經盯梢這個代理店主兩星期了,有任何發現嗎?她一天到晚都待在這裡,根本沒去過那個地方,也沒跟陌生人接觸過……”
“可你說這家店的店主也認識我哥哥。”
“我隻是碰巧有一回撞見他們吵架!聽起來他們以前好像有點過節。”
“什麼樣的過節?”
“我上次就告訴你了。”安東尼有點不耐煩地說,“好像你哥哥害他丟了工作什麼的,要不然就是他的一個弟弟,我實在不記得了……那天我走得很早,腦袋裡在想彆的事。”
“想著你的前女友小程序?”
“嘿!”安東尼抗議道。詹妮婭目不轉睛地觀察他,在心中比對此人的前後說辭,沒有發覺明顯的破綻。自上個星期她冒險跟此人接觸以來,安東尼·肯特看上去並沒什麼問題。當她向他描述自己老哥的體貌特征時,這個人的反應也很真實,不像是一個設在這裡等她的騙局。
“我還是要進去那個地方看看。”她固執地說,“不管我們要找的人在不在裡頭,那裡頭有些見不得人的秘密,我可以感覺到……”
“你搞不好會坐牢的,小鬼。”
“我還沒成年呢,我看他們最多就是把我遣送出境。那沒什麼,反正我媽媽已經在催我回家了。”
“彆把事情想得這麼簡單,”安東尼警告道,“如果那地方真有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他們可未必會把你交給官方。你想想,那地方明麵上是個醫藥研究機構,鬼知道他們有多少辦法對付一個人。”
“我有自己的辦法。”
安東尼滿臉不信地打量這個混血兒小丫頭。她單論個頭倒是挺高,隻是臉蛋和神情讓人感覺年紀不大,也不像是個精通潛行技術的女殺手。他忍不住說:“嘿,雖然我和你哥哥也不算很熟,可他以前跟我提起過你,聽起來他倒是挺擔心你的。不管他這會兒去哪兒了,我想最好彆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
他還想繼續說下去,但店門那兒有了動靜。他與詹妮婭同時扭頭,見一個很眼熟的姑娘走進來。安東尼認識她,私底下管她叫“讀書女孩”,因為她平時總是獨自坐在窗邊用平板讀書,可能是個住在附近的大學生。他先是鬆了口氣,旋即又納悶起來——工作日上午十點可不是她通常會光顧的時段啊。
讀書女孩今天穿得比平時更厚,也沒有直接坐到窗邊屬於她的位子上,而是直勾勾地盯著安東尼,衝他意味深長地一笑。安東尼還沒琢磨明白,又有一連串事同時發生了:他背後的櫃台傳來一聲椅子挪動的劃拉聲,似乎那位店主的表姐站了起來;在讀書女孩的身後緊跟著出現了第二位訪客,有一身紅彤彤的醒目膚色與猿猴般醜拙的相貌;坐在他對麵的詹妮婭猛然發出一聲驚叫,觸電似地從座位上跳起來。
“你?”她驚疑地說。
“呀!”那新來的紅皮膚客人興高采烈地說,“瞭頭!”
安東尼剛要張嘴問問這是什麼情況,又有三個人緊跟著魚貫而入。他們連同讀書女孩一起,恰好把紅皮膚的男人包圍在中間。後者倒是一點不在乎,還從人牆的縫隙裡對著詹妮婭擠眉弄眼。這怪異的一夥人原地靜立了足有兩三分鐘,像是在等待什麼。那個讀書女孩一麵盯著紅皮膚的怪人,一麵用手扶住耳機,專注聆聽裡頭的聲音。店長的表姐也從櫃台裡走出來,就站在讀書女孩的背後,越過她的肩膀打量紅皮人。她的表情毫無驚疑,隻是帶了點輕微好奇;接著她旁若無人地搬動起周圍的桌椅,但沒有去動安東尼和詹妮婭的桌位。
眼看店裡的情形不大對頭,安東尼不敢再隨便發聲,隻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詹妮婭一腳,想問她是不是應該找機會跑路了。結果這丫頭全無反應,還在盯著那紅皮膚的怪人猛瞧。沒過多久,代理店主已在屋子中央拚出一張足夠七八人緊密圍坐的大桌,卻僅在桌邊擺了四把椅子——安東尼看不出這些人裡誰的地位更特彆些,除了那個被所有人監視的紅皮怪人。老天,但願這不是在搞什麼邪門的宗教儀式!
此時,室內總共有八個人,再加上占據中央的桌椅,本就不寬敞的店麵更加擁擠,再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已然難如登天。安東尼隻得先把電腦夾在自己的胳膊底下,以防被人一下搶走,接著又用力蹬了詹妮婭一腳。這回她終於皺著眉看向他。
“嘿!”他悄悄說,“你認得那個紅皮膚的家夥?”
詹妮婭正想著該怎麼回答他,店門口又響了。第九個人邁著沉重鏗鏘的腳步走入店中。詹妮婭還沒來得及轉頭去瞧,就見安東尼困倦浮腫的眼睛倏地瞪圓了。他嘴裡迸出一聲煙花爆鳴似的尖利怪叫。
“上午好,肯特先生。”來者說,“初次見麵,詹妮婭——以及,請你打消去探訪洞雲路206號的主意。你哥哥不在那裡。”
這個聲音詹妮婭並不認得。她慢慢轉過頭,原本擠在桌邊的人群這會兒散開了,除了赤拉濱外都各自貼著牆壁,露出剛走進店裡的陌生人。乍眼看去,對方血紅色的外套與店內蒙塵泛舊的紙花簡直融為一體,隻剩下那張幽靈般虛幻的麵孔飄浮在半空中。詹妮婭盯住對方古怪的瞳孔,剛要把手伸進口袋掏點什麼,有一隻手從牆邊悄無聲息地搭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胳膊牢牢按住了。好幾雙眼睛霎時都轉向她,讓她不敢再輕舉妄動。她老實地把自己的手擱回桌麵上,控住她胳膊的手也縮了回去。
赤拉濱依然站在桌旁。他是唯一沒有退到牆邊去的,並且這會兒詹妮婭終於看清楚了,原來他兜在胸前的雙手正被某種透明的束帶捆得結結實實。他很親切地對詹妮婭說:“彆緊張,這個人不會傷害你的。”
詹妮婭並沒把他的話當作可靠的承諾,但還是把目光從那個形貌可疑的紅衣人身上移開,轉而掃視房間四下,想知道赤拉濱的那位心理醫生是否也偷偷跟來了。赤拉濱準是瞧出了她的心思,馬上就說:“他不在這兒,瞭頭。我和他已經分道揚鑣了。唉,你要知道那個人脾氣雖不壞,可就是沒法長久相處,能及早擺脫他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他說話時不經意地往前跨了一小步,貼在牆邊的五個人都立刻把手往衣袋裡伸。“哎呀,”他站住了,姿態滑稽地舉著手朝四周轉了轉,仿佛演出前向觀眾鞠躬致謝的報幕人,“各位,何須草木皆兵!我登臨貴地隻為一覽邊隅風光,且看古時之事今日又重演。若論身體力行的本領,我也和天下所有五穀不分的腐儒一般無二呀!”
所有人臉上都露出一點古怪的表情,唯有李理神態自若地轉向他:“赤拉濱先生,請坐吧。”
“誠致謝忱!”赤拉濱神情熱烈地說著,自己朝最近的椅子坐下了,“近日我沉迷於貴地的風土人情,未曾登門拜會尚請鑒原。早聞您曾得那位傳道者垂青,今日能夠識荊真是何幸如之!請容我真誠地致以問候,0206……噢,我這樣稱呼是否稍嫌急切?”
“我想是有些太早了。”李理說,“此事尚待定奪。請叫我瑪姬·沃爾吧。”
赤拉濱仍然興致勃勃地望著她。李理轉頭看向牆邊的桌子,對詹妮婭和安東尼說:“兩位也請來這邊坐。”
詹妮婭冷靜地站起來,走向那張顯然是為她、安東尼、赤拉濱和紅衣人自己預留的貴賓席。她主動選擇在赤拉濱左手邊坐下(好歹他也算是個熟人呢),又回頭去望安東尼。即使已經單方麵觀察了一個多月,她對這個玩電腦的宅男也不能算很熟悉,但此刻他的失魂落魄完全是寫在臉上了。從紅衣人出現直到現在,他始終處於極度震驚之中,隻會宕機似地死瞪著對方。
“肯特先生,”李理說,“我們時間緊迫。假如您現在覺得不舒服,我可以派人送您回賓館休息——”
“你果然沒死。”安東尼說。他的臉漸漸有了血色,並且越來越紅,聲音也激動起來:“我就知道這裡頭有點什麼……”
“我們沒時間談這個了。”李理打斷他,“如果您想知道詳情,那就回去問查德維克,他會告訴您一切。”
“他什麼時候知道一切了?”
“我昨晚剛見了他。”
安東尼又發出一聲怪叫。“你消失這麼久,一出現就去見他?”
“是的,因為查德具備一項顯著的優點:他能更客觀地看待關於我的問題,並且保持禮貌地聽完我的解釋。以及,容我再多說句題外話——僅僅因為你知道我不喜歡《聖經》就把它從語言庫裡刪掉是不合適的做法,肯特先生,如果你堅持給數據體營造一個純淨舒適的信息繭房,那就不可能讓它真的像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安東尼說著往前斜跨了一步,差點被桌腳絆倒,“這難道是我的問題?突然搞人間蒸發的是你!咱們得把話說清楚,不管你現在究竟是在搞什麼鬼……”
李理好似早有預料地點了點頭。“眼下的時局不宜和您作詳談,”她說,“看來我隻好請您先離場,改日我會另覓良機與您約見,如果還有來日的話。”